在北京胡同里改造老房子有多難?任何改動都可能「侵犯」別人利益
在老房子里塞入一個現代化的盒子,讓過去的不過去,讓未來的到來,暗暗滿足了很多人對空間的想像和規劃。
文 丁雪
實習生 鄧詠儀
編輯 方奕晗
圖 尹夕遠
有很多詞,在「眾建築」設計事務所是忌諱談及的,比如感覺,比如個人英雄主義。
14台電腦整齊地碼放在白色辦公桌兩邊,鏤空的銀色書架懸在上方,堆滿與建築相關的書籍,再往上是間雜著斑駁的醬色淺綠屋頂橫樑。圖紙在一個建築師和另一個建築師之間傳遞。穿著碧綠色衛衣、戴黑框眼鏡的何哲是這家事務所的主要創始人之一,他說話時總是皺著眉頭,川字堆在眉眼之間。這是他思考的姿勢,也是觀察世界的方式。
「『感覺』的東西沒有用,要把建築師個人的東西去掉,理性地去解決一些問題。」
「眾建築」這個名字本身和「從大眾角度去思考問題」有關。「去掉建築師個人感受」和「從具體需求觀照個人」,兩種看似矛盾的要求奇妙地糅合在一起。在這裡,「我覺得這個光線很美」會被表達為「我覺得這個角度對採光有好處」。
「我們平時也要求實習生不要說『我感覺』這種詞,就說你的道理,只有這樣才能交流。」何哲告訴《博客天下》,這是比較注重「團隊」的工作方法。現在,這個包括產品設計師和建築設計師的團隊,已經發展到20多人。
何哲對單獨接受採訪或者單獨參加活動保持警惕。作為團隊主要負責人之一,他有獨特的經營團隊和保持平衡的方法,「『一席』那個節目只能上一個人,所以只好就我一個人參加了」。在這個視頻分享類演講節目中,何哲和他們的項目「內盒院」走進更多人的視野範圍。微信數據顯示,當天的演講以55339的訪問量達到近期閱讀的一個小高峰。
在這個存在各種各樣焦慮的社會裡,住房焦慮幾乎是分量最重的一個。何哲和他的團隊把現代化的「新盒子」塞入老房子的創意,打動了很多在現實中掙扎的人。
某種意義上,在老房子里塞入一個現代化的內盒,讓過去的不過去,讓未來的到來,暗暗滿足了很多人對空間的想像和規劃。很多時候,人們在尋求歷史感和空間效率之間相互平衡的方法,何哲和他的團隊給這個問題提供了一種可能性。
實驗與風險
一切始於21世紀初。那時,北京的舊城改造轟隆隆開始。何哲和臧峰當時在張永和的建築設計事務所工作。在國內建築業千篇一律追隨純形式美的折衷主義時,他們被張永和建築理念中現代主義的東西吸引,在「非常建築」一做就是十多年。
「
何哲參與過前門地區的改造。他看到很多人的生活被改變,商業倫理大行其道,原住民與舊房子的連接被割斷,人們在陌生的環境里漂泊,茫然無措。建築變了,人的生活也變了。
」
何哲希望人的生活能夠延續,以一種更有尊嚴的方式。
2010年,在北京大柵欄地區,政府開始採取相對溫和的改造方法——自願騰退。如果居民不願意在這裡居住,可以搬走,把房子騰退出來,由政府支付一筆費用。在這個過程中,很多房子閑置下來——掉土發潮的牆面、四處漏風的窗戶、冬冷夏熱的室內溫度,到處都是不合時宜。如何改造和利用這些破破爛爛的房子,成為迫在眉睫的難題,橫亘在政府和「舊城遺民」面前。
靈感誕生於他們在騎河樓大街辦公的時候。在那個常年需要開著空調保持溫度的老房子里,幾個年輕人開始了胡同改造的第一次實驗。他們給屋頂做夾層,對窗戶的密閉性進行調整。但收效甚微。即使開著空調,還是能感受到北京的冬天從室外侵襲到室內。
「後來我們放棄了改良這條路。想在保護和改善舒適度之間找到一個平衡。」何哲說。
眾建築將大柵欄一處騰退出的空間,用「內盒院」系統改造成一間現代化民宿(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能不能在不觸碰老房子的基礎上,在裡面塞一個滿足現代生活標準的新房子?何哲的團隊在2013年北京國際設計周上提出「內盒院」方案。2014年,何哲、瀋海恩、臧峰3人搬到楊梅竹斜街72號院,把這個地方當成他們建築方案的樣板。
496米長的楊梅竹斜街從「楊媒斜街」演變而來。在民間版本里,這個名字和街上住的一位巧舌如簧的楊媒婆有關。在這裡,何哲和他的團隊遇到了東大媽。
東大媽家是楊梅竹斜街72號院剩下的兩戶之一。何哲在室外鋪木板改造72號院時,東大媽覺得木地板比她家門口的路面高,積水會反灌到她家裡。幾次溝通後,設計團隊作出妥協,把木地板的高度全部降低。
東大媽家常年陰冷潮濕,牆皮發潮、簌簌落灰,東西不敢靠在牆上。後來排水又出了問題,整個房子看上去破敗不堪。但她喜歡城區生活的便利,一直捨不得離開。一天,東大媽走進何哲他們改造過的樣板間,舒適的溫度和開著的僅僅兩個暖氣片讓她印象深刻。和眾建築的合作就此開始。
經過一個半月的測量和設計,2015年7月底,眾建築帶著工人和材料進駐,「盒子」在一天內建了起來。廚房和旁邊堆放雜物的屋子用不鏽鋼鐵皮包了起來,設計師還給廚房做了新窗戶,做飯時油煙能盡量多地排出去。
最大的變化是溫度,「夏天開半宿空調就夠了,後半夜就得關掉。」東大媽對《博客天下》說,但代價是「在一段時間內也受到新房子甲醛問題的困擾」。
胡同關係學
現在的「眾建築」隱藏在笤帚胡同里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把自己扔在平民化的環境里,是設計師和市井生活保持聯繫的方法之一。「平時在窗口都能聽到他們聊天,還有胡同里叫賣的聲音。這是社會生活的一個觀察窗口,和坐在辦公樓是不一樣的視角。」何哲說。
在長250米、寬4米的笤帚胡同,天空被胡同和電線杆分割成斷斷續續的藍色。叫賣聲、車鈴聲、喇叭聲、給花澆水的聲音和各種生活氣息交織在一起,在這個26攝氏度的春夏之交蒸騰。
灰牆灰瓦的房子擠在一起,密密匝匝地連成一排,洗過的衣服被掛在門外過道的繩子上;狹窄的過道會因為突然闖入的三輪車更加擁擠;不斷側身讓路是每一個生活在這裡的人早早學會的交往禮儀。胡同里處處體現著最樸素的生活智慧,又處處訴說著對空間的渴望。
臧峰是「眾建築」的另一個合伙人。這個北京大學建築專業畢業的蘭州小伙自稱是個無趣的人。他身上帶著鮮明的工科生烙印,有條有理,一板一眼,說起話來層次分明,對時間規劃極為清晰,精確到分,原則性極強。
但置身於此,就要服從環境的規則,一切改造都要從這個基礎上延伸。臧峰對這種由胡同的空間關係衍生出來的人的關係印象深刻。
臧峰(右)和何哲
四合院里的住戶會把閑置不用的雜物放在一個公共倉庫里。因為相互不信任,倉庫的門經常是鎖著的。臧峰記得,他們剛搬來那會兒,經常去和對門的鄰居聊天,增加信任感——只有這樣才能把門鎖去掉,隨時取放倉庫里的東西。
安裝空調時,一個鄰居抱怨室外機離得太近,改完之後,另一個鄰居嫌它對著自己家窗戶吹。換了3個地方,空調才算安上。有利益衝突時,忍讓和寬容是這裡的生存哲學。
東大媽也說,平時會因為曬棉被和鄰居「打打嘴架」。「你也想曬,我也想曬,但是只有一根繩子」。
「
在臧峰看來,人和人之間的距離被壓縮得太近時,會散發出相似的氣息——小心翼翼地在狹窄的空間內輾轉騰挪,比鄰而居帶來了隱私危機,彼此爭奪空間帶來了斤斤計較。更重要的是,你需要花很長時間去相信別人。臧峰和何哲每天穿梭在現實的縫隙中,用建築師的嗅覺尋找機會。
」
有「幽閉空間恐懼症」的樊小姐改造前住在一個20平方米左右的磚房裡。屋子裡面很潮,牆很黑,窗戶很小,透不進多少陽光,白天也必須開著燈。
樊小姐在這個院子里長大,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一直生活在大雜院里,對這個院子有很多特別美好的回憶。兒時的記憶和現實的羈絆混在一起,說不清楚是甜蜜更多還是煩惱更多——直到她找到何哲。
改造之後,房頂被切割成多個不規則形的斜面。
這是和鄰居博弈的結果。由於空間過於狹小,任何改動都可能「侵犯」別人的利益。「這個鄰居不能影響他的採光,就從這面切一刀,那個鄰居不能影響就再切一刀,最後就變成這個結果。」臧峰說,鄰居的視線、採光、通風決定了這個房子長什麼樣,不是樊小姐或者建築師決定的。
現在,樊小姐還是可以在每個沒有霧霾的早晨收穫陽光。她說,喜歡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很溫暖。
現實層面的種種限制,並沒有讓何哲感到束縛。和天馬行空的自由設計相比,他更喜歡從限制開始,發展出形式,由問題出發,去尋找解決方法。
隱藏的智慧
70多歲的趙大爺對「內盒院」的考察前後持續了3年,這中間有過很多次斷斷續續的猶豫。
他是老派知識分子,出國再回國,人生際遇隨著時代大潮起起伏伏,直到把理想和晚年安放在他童年居住的胡同。他身上有著典型的知識分子特徵,學識好、眼界寬、嚴謹、固執、認定的事情很難改變,不認定的事情又很難被說服。
對「內盒院」的考察從眾建築2013年參加設計周開始,趙大爺去楊梅竹斜街72號院找到他們。他的視力不是很好,但前期考察依然持續了一年,包括改造後的房子是不是有說的這麼好,做出來是什麼樣的。
趙大爺家的格局比較特殊,想從卧室到廚房,必須經過女兒的房間。趙大爺每天起得早,為了不打擾女兒休息,只好從卧室的另一個門出來,繞到胡同里,再進入廚房。何哲給趙大爺家做了個連廊,同時連廊頂上也是台階,把兩個屋頂平台連接起來,空間在被重新排列組合後,展現出豐富的層次。
通過「內盒院」,何哲和臧峰走進很多人的生活。趙大爺會和他們講小時候自己怎麼在這裡長大、一棵樹的故事、對面的鄰居是什麼樣的人、這個院子又是怎麼從寬敞慢慢變得擁擠。
何哲2003年來到北京,已經在這個城市待了14年,「各種各樣有意思的人,各種各樣有意思的事都會在這裡出現」。在他看來,北京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環境好,但是多元——它會有利益之間的溝溝縫縫,在這溝溝縫縫的間隙里,也會有可以被爭取的空間。
平時,何哲和臧峰會騎著他們自己研發的滑輪車在胡同里穿行,也在這個城市積澱下來的歷史中穿行。
眾建築辦公室所在的院子經改造後加入了一個新插件—上翻門,以連通南北房與庭院空間(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眾建築現在的辦公室,是三段歷史的縮影。「在《乾隆京城全圖》看到的這個房子的布局,和現在是一模一樣的,沒有怎麼變,木料、房子結構都是很老的。東、西廂房是『文革』時重新改的,用的是水泥瓦,不是傳統的青瓦。北房這裡的高木桁架是唐山大地震時建的,那時經濟條件特別差,高木桁架是最廉價的。」對房子的幾段歷史,何哲如數家珍。
「油漆顏色我們都沒有動。」這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建築師難得有了神色舒展的時刻。何哲喜歡歷史的痕迹,但他不是念舊的人,也願意往未來看。「向前看」的方式之一就是對「內盒院」進行量產,何哲說,這是他們到目前為止最具野心的項目。
他想影響更多的人。
「你說,一個房子對人的影響大還是一個iPhone對人的影響大?」
何哲拋出一個問題,沒等回答就給出答案:「當然是iPhone,因為它是產品。我們要把建築真正變成產品,才能被更多的人使用。」
「建築這個行業比較落後。汽車是量產,衣服也是量產,只有建築不是。我們希望能改變這個狀態,讓建築可以在工廠加工,在現場裝配,把大部分的工作留在工廠。」
他不否認有一天內盒院也會變成歷史。或許下一個設計師看到老房子里的「新盒子」,同樣會反覆掂量到底該留下還是拆掉。但是眼下,何哲想讓更多的人用得上它,「用城市、建築去影響人們的生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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