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日本統治下台灣人的心聲，都在這些歌里了

文 | 楊渡

要了解日本統治下台灣人的心聲，或許可以像《詩經》那樣，從民歌中去採集，去傾聽，那是來自民間純樸的反映，會有更為真實深入的感情。

1934年，由鄧雨賢譜曲，周添旺寫詞的《雨夜花》首度發行，那凄美哀惋的歌詞，幽怨傷感的調子，呈現當時台灣人在日本統治下的無人依靠、無人看見、孤獨哀怨的心聲，迅速風靡一時。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雨無情雨無情無想阮的前程

並無看顧軟弱心性乎阮（使我）前途失光明

雨水滴雨水滴引阮入受難池

怎樣乎阮（使我）離葉離枝永遠無人通看見

日據時期的台灣歌謠，自此充滿了下雨、夜晚、花落等憂傷的調性。這種調性，也成為台灣歌謠的一種特質。

事實上，台灣歌謠並非一開始就是如此。

1911年，梁啟超應林獻堂之邀訪台十天，聽到台灣民間傳唱的歌謠，大感興味，於是寫下89首詩加以記述。此外還有仿《台灣竹枝詞十唱》，序言說：「晚涼步墟落，輒聞男女相從而歌，譯其辭，惻惻然若不勝谷風，小弁之怨者。乃譜之為竹枝詞，為遺黎寫憂云爾。」

可見當時台灣民間《竹枝詞》的風行，其古樸風韻，讓大師都想學唱。當時民間還流行的是傳統的南管、北管、歌仔戲、七字調，民間小調如蘭陽的《丟丟銅仔》《恆春調》等。

1920年代，社會運動風起雲湧之際，台灣文化人覺得有必要運用歌謠來鼓舞人心，於是寫詞作曲，作為政治運動歌曲，如《台灣議會期成運動歌》、《美台團團歌》、《台灣自治歌》、《咱台灣》等。為了鼓舞農民運動，賴和和李金土寫過《農民謠》《五一勞動節歌》。但這些的流通範圍較小，還未普及於大眾。

《桃花泣血記》劇照

真正和傳統小調、社會運動不同，而成為流行者，應始於1932年的一部電影《桃花泣血記》引進台灣。此片由阮玲玉、金燄主演，主要描述青年男女受限於封建禮教束縛，無法結婚，以悲劇收場。當時電影還是默片，需要有人在電影院里做劇情解說，用各種聲音表情來強化劇情。這就是「辯士」。詹天馬就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他擅長以不同聲調錶現情感，還很會用的影射的手法講劇情，間或諷刺日本政府的統治，很得民間好評，被稱為「台灣第一辯士」。

《桃花泣血記》來台演出時，為了加強宣傳，電影公司於是請詹天馬把劇情寫成七字詞的劇情大綱，請王雲峰譜曲，在街頭進行宣傳。想不到效果太好了，這宣傳歌竟比電影還受到矚目，風行一時。於是由一位日本人唱片商人加以製作成唱片，大量發行，由此開啟了台語流行歌謠的先聲。

此一唱片公司──古倫美亞後來更邀請了作家陳君玉擔任文藝部主任，再結合詞曲創作者鄧雨賢、姚贊福、周添旺、林清月等人，譜寫歌曲，訓練歌手，成為當時台灣最風行的唱片公司，而台灣歌謠也因此興盛一時。

陳君玉出身貧困，父親是人力車夫，從小失學，當過小販，布袋戲班學徒，還到印刷廠當撿字工人，他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後來到山東、東北，在日本人經營的報社工作，因此學得一口流利的北京話，也學會了中文寫作。他寫新詩，寫小說《工場進行曲》，後來更創作許多燴炙人口的歌謠如：《單思調》《大橋進行曲》等。

鄧雨賢

鄧雨賢是日新公學校的音樂老師，曾赴日留學，習作曲，回台後，受到古倫美亞唱片公司的邀請，進行創作。曾由周添旺、李臨秋寫歌詞，他譜曲，創作了《四季紅》《月夜愁》《望春風》《雨夜花》等名曲，被人合稱為「四月望雨」。（望春風，更被稱為百年台灣最受歡迎的歌。）

《雨夜花》本是台灣新文學的健將廖漢臣所寫的一首兒歌《春天》，由鄧雨賢譜曲。歌詞是這樣的：

「春天到、百花開，紅薔薇、白茉莉；這邊幾欉、那邊幾枝，開得真多、真正美」

1934年，在唱片公司工作的周添旺到一家酒家應酬，聽到一位酒家女向他訴說了自己的故事。那酒女原本是一個純樸的鄉下姑娘，來台北工作，愛上一個青年，兩人戀愛。不料那青年變心離開，她傷心欲絕，自覺沒有臉回家鄉，心碎之餘，淪落酒家，藉酒澆愁。周湊旺覺得她的命運彷彿一朵花，被風雨吹落，離葉離枝，暗夜無人聞問，就寫了詞，配合鄧雨賢原來的曲，成為《雨夜花》。

因為這曲子彷彿描寫著台灣人「離葉離枝、無人看顧」的命運，大受歡迎，風靡一時。此曲的演唱者叫純純，她的命運也一樣坎坷。

純純，本名劉清香，生於1914年，因為貧窮，十三歲跟著歌仔戲班學戲。電影《桃花泣血記》演出時，就是請她主唱，因此成名，再加《雨夜花》《望春風》《月夜愁》等曲子，讓她紅極一時。

由於名氣響亮，她曾在台北火車站後方（現在太原路）的新舞台戲院對面，開了一家咖啡館，文人雅士常在此見面聊天。她也因此結識了一位台北帝國大學的張姓學生，兩人陷入熱戀，情投意合，有意結婚。不料男方家族認為，一個財勢顯赫的家族，怎麼可以娶一個戲子而且是唱歌的女子為妻？由於男方家長堅決反對，最後分手。

分手後，純純愛上了一個常常來店裡消費的日本人白石先生，雙方結婚。不料這白石先生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傢伙，還患了肺結核。肺結核在當時是無葯可醫的絕症，而且會傳染給身邊的人，她的母親一直勸純純以事業為重，她是歌手，如果感染肺結核，是無法歌唱的，因此要儘快離開他。但純純不聽勸，反而不顧傳染的危險，更加用心照顧。

台灣歌手純純

痴情的純純在白石先生生命的最後階段，陷入死別的恐懼之中，甚至在他斷氣的時候，還親吻他，作為告別之吻。依照台灣人的習俗，肺癆病患死亡後，家屬要煎一顆蛋，煎得大大的，好完整的掩住死者的口鼻，以免送葬時傳染給別人。但純純已經傷心欲絕，無法煎好一個蛋，好不容易才煎出一個完整的蛋包，卻在蓋上白石的口鼻後，放聲大哭起來。

由於太平洋戰爭進入激戰階段，皇民化運動迫使得台灣歌謠全面禁唱，不僅唱片業者無法生存，連歌手也難以維生。純純卻在此時發現自己也感染了肺結核。她不僅無法唱，連生活都有困難。

1943年1 月8日，在動蕩的時局下，她再無法熬過肺癆第三期的折磨，走完了她燦爛、真心、痴情的一生。

音樂才子鄧雨賢的生命也非常曲折。

1938年，他創作的台灣歌謠《雨夜花》被改為鼓勵台灣人民參加日本侵略戰爭的軍歌：《榮譽的軍夫》，一首優美的曲子，唱成了進行曲。歌詞竟是：「紅色彩帶，榮譽軍夫，多麼興奮，日本男兒…」。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為了廣徵軍夫，他創作的《望春風》被台灣總督府請人填上日本歌詞，名為《大地在召喚》，號召人們參加戰爭，歌頌「大東亞共榮圈」。

那一首《月夜愁》，描寫著台灣的青年男女，走在月光遍照的台北三線路，風吹微微，等待著情人來約會……竟被改編為《軍夫之妻》，鼓勵台灣人踴躍加入軍隊，報效國家。

皇民化政策下，台灣歌謠無法創作，環境惡劣，鄧雨賢無法忍受自己的創作曲被扭曲成戰歌，也不願意繼續創作，遂辭職離開，遷居到新竹的芎林鄉下，在芎林國小教書。一個如此受歡迎的創作者，一個充滿創造力的作曲家，最後選擇歸隱田園，雖然躲避了亂世的高壓折磨，卻無法解開內心的鬱結，1944年6月，鄧雨賢因心肺疾病，寂寞的過世，享年38歲。

鄧雨賢，被稱為「台灣歌謠之父」。

多明戈與江蕙（右一）共同獻唱《雨夜花》

2002年，有世紀男高音之稱的多明戈在台北舉行演唱會，最後的壓軸曲即是這一首《雨夜花》，他和台灣的國民歌后江蕙對唱，那高亢的聲音，那悲劇般的傾訴，讓全場動容。

要了解台灣人在日據時期的心聲，聽這一首《雨夜花》准沒錯。而《雨夜花》這一首歌被扭曲，被改寫的坎坷命運，彷彿也是台灣的象徵。

原標題：一曲《雨夜花》，台灣真心聲

【作者簡介】

楊渡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台灣詩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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