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舊藏的銅爐，市場已然難覓

今天的這一篇，我們一起來說說銅爐，春拍前大象探訪各種庫房，於是這兩天一直在做空中飛人，碎片時間，又把王世襄先生的《自珍集》學習了一番，頗有感悟。

這裡講的銅爐，常被人稱「宣德爐」或「宣爐」，是流行於明清的文玩，在文物中自成不大不小的一類。 現用銅爐一稱，是因為明清不少朝代均有製造，不只是宣德。還有儘管傳世文獻記載宣德朝不惜工料，大量造爐，如《宣德鼎彝圖譜》，但現在竟難舉出一件製作精美，和記載完全符合的標準器。據我所知， 不僅北京、台北兩地博物院尚未發現，著名藏爐家也沒有。相反的倒是刻或鑄有明清其他朝代年款的私家爐卻有爐形銅質並臻佳妙的。這不能不使我們對傳世文獻產生疑問，認識到宣德爐研究還有許多待解決的問題。

——王世襄

在學術上，明清銅爐仍然有諸多有待解開的問題，就連王世襄先生都說，如今，就連兩岸故宮都難以找出一件公認的真正屬於宣德一朝的「標準器」，因此，王世襄先生的收藏和研究重點在於更富文人雅趣的「私家爐」，不誇張的說，大約集中於明末清初時期的私家爐，王世襄先生在收藏、保養、研究和論述中，看似閑庭信步的賞玩之間，都達到了近現代幾乎無人可媲美的高度。因此，能夠收藏到一件

前不久，大象有幸在友人處所看到了一件王世襄先生當年所珍藏的「李曲江制」鬲爐。便完全彰顯除了明清私家銅爐中的文人趣味之美。所見口、腹、頸、足無一處不精工，臘茶皮色，淡雅若露，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其柳葉篆書刻款「李曲江制」，字體疏朗，刻工瀟洒了略顯誇張，張揚出些許不羈的個性來。而王世襄先生在其自珍集中對其的描述，王世襄對於古物「美」的理解完全做到了觸類旁通。

鬲爐束腰有平者，有上下起線者。此具為起線之例。於此可悟明式傢具束腰亦有繁簡之別，器物文飾多相通也。

李卿丈舊藏。1951年2月28日購自龐敦敏。

─王世襄《自珍集》

明式傢具中的「束腰」

王世襄將這件鬲爐的束腰和明式傢具中的束腰有趣的進行了對比，「可悟明式傢具束腰亦有繁簡之別，器物文飾多相通也。」。王世襄《「束腰」和「托腮」－－漫談古代傢具和建築的關係》中這樣定義：「『束腰』指傢具上的一個收縮部分，一般位在面板邊框和牙條之間。」。明清傢具大都可以分為無束腰和有束腰兩種形式，而「束腰」在銅爐中卻並不常見，相當一部分的鬲爐都會帶有這樣的「束腰」。和明式傢具相類似，不少明式傢具的「束腰」以下部分都會帶有極其優美的曲線，而這件王老的鬲爐「束腰」 以下的最大看點無疑便是其三足的曲線了，極盡「明式之美」。

王世襄袁荃猷夫婦

王世襄先生就是在這樣的賞玩之間，做出了大學問，黃苗子評價王世襄「玩物成家」，啟功稱王世襄「研物立志」。王世襄將其每件把玩過的器物研究記錄，終成一部部鴻篇著作，其中的不少書籍填補了中國古代工藝學術研究的空白，也成為了如今人們研究文玩雜件的「聖經」。

在王世襄先生所廣泛涉獵的所有門類中，王世襄先生舊藏的銅爐稱得上是「獨步天下」，過去近二十年，拍賣市場上明清銅爐成交高價榜單上，幾乎大部分都來自於王世襄先生的舊藏，並且都著錄於其《自珍集》中。從2003年王世襄先生的藏品第一次集中出現在拍賣市場至今，大約正在經歷著第三輪的換手，但要在拍賣市場上得到一件王世襄先生舊藏的銅爐，其幾率已經變得越來越小了。我們在這裡為朋友們作一個集中的梳理。

1、王老一生經手的銅爐無數，但能夠讓王老看中並收藏下來的，只有四十幾隻，文革後，「發還時爐失約三分之一」，只剩下了30件，這30件銅爐後來全部著錄於王老的《自珍集》中，一直陪伴王老左右。

2、2003年，王老夫人袁荃猷病故，悲痛不已的王老將其所珍藏的143件古物託付給中國嘉德拍賣，「儷松居長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國藝術品」專場總成交6300多萬元，其中，30件銅爐中有21件上拍，成交率100%，總成交額1179.2萬元，買家是同一個人，是一位在上海的大收藏家。

遺失不見的「深柳書堂」款沖耳爐

3、2010年，這位藏家將這批銅爐全部委託北京匡時拍賣，但只上拍20件，其中的一件「深柳書堂」款沖耳爐在2003年56.1萬元成交的，據這位大藏家說，這件是他個人十分喜愛並在案頭時常把玩之物，但後來竟不知所蹤，實在是奇事一件了。2010年北京匡時的「錦灰吉金——王世襄藏爐」專場成交率同樣是100%，20件銅爐總成交額9845萬元，銅爐作為一個極小眾的門類，仍然實現了七年整體翻十倍的市場佳績！

明「崇禎壬午冬月青來監造」款衝天耳金片三足爐

2003年中國嘉德 166.1萬元

2010年北京匡時 1512萬元（為上海龍美術館藏購）

4、2013年，中國嘉德再次推出王世襄先生舊藏專場，《自珍集》中著錄的剩下9件銅爐中，有4件上拍，但是當時嘉德公司所定的底價有點偏高了，每一件底價都至少在1000萬元，4件銅爐全部遺憾流拍。至此，《自珍集》中著錄的30件王老舊藏銅爐25件在市場上出現，還有5件尚未露面。

從2003年王世襄先生的舊藏首次集體亮相拍場至今已經過去了14年，在2010年北京匡時拍賣集中換手後，王老的爐子被分散到多位藏家手中，並再次經過了多年的沉澱。據大象所了解的第一手情況，著錄於《自珍集》的王老爐子經過了這兩次的換手後短期之內可能難以再現市場，而最近這一兩年，我們也看到了少數幾隻王世襄先生的爐子零星出現在市場上，大約是平均一個拍賣季出現一隻的節奏，每每都會成為市場的熱點，但如果要有一位藏家能夠再次聚齊哪怕三五隻王老《自珍集》中的爐子，都是絕非易事了，以下我們為朋友們再集中梳理一下這一兩年中市場上出現過的王世襄舊藏的明清銅爐。

清「大明宣德年制」蚰耳圈足爐 高7.2cm；口徑11.8cm 重 1989g

2003年中國嘉德秋拍 14.3萬元

2010年北京匡時秋拍 173.6萬元

2015年中國嘉德秋拍 460萬元

1950年2月15日購自地安門大街俊福祥。六字篆書款，造型凝重，色正而瑩潔，遠勝常見宣德款爐。 「文革」中抄去，因置卑濕處，歸還時已生鏽斑。炭火保養，恐十年亦難復舊觀矣。

——王世襄《自珍集》

蚰耳爐是明清銅爐里十分常見的種類，但是年代、造型、皮色、款識各方面差異較大，2010年匡時的王世襄銅爐專場上一共拍出四隻蚰耳爐，成交價位大約均在200-300萬之間，款識分別是「大清乾隆年制」、「玉堂清玩」、「奕文氏」和這件「大明宣德年制」，四件中，當年在匡時那場拍得最貴的當屬「大清乾隆年制」那件，加傭金347萬。

這隻「大明宣德年制」的蚰耳爐的保守斷代大約應該能夠看到明末清初，其特別之處在於留下了那個火紅時代的烙印，儘管它一度遭遇劫難，但在經過了兩位遞藏藏家的精心保養後，皮色已經漸入佳境了。我想這樣的傳承已經可以告慰王老了。

清「獻賢氏藏」戟耳爐 高6.2cm；口徑8.9cm 重 1374g

2003年中國嘉德秋拍 13.2萬元

2010年北京匡時秋拍 291.2萬元

2016年廣州華藝春拍 805萬元

這件香爐從分類上講屬於較為少見的戟耳爐，據記載，當年宣德皇帝用戟耳爐御賜刑部尚書左右侍郎。欣賞戟耳爐的關鍵自然就是兩隻耳朵了，品質差的戟耳爐，兩隻戟耳毫無精氣神，而如果是個中極品，自然有著"馬中赤兔，人中呂布"的力度和神氣了！以王老的眼光和品位，他所收藏的戟耳爐造型圓潤中極富力度，自然是360度沒有死角了。此外，大象還想說一句，戟耳爐相對多見的是戟耳簋式爐，而這件則是較為少見的戟耳筒式爐。王老舊藏的三十隻爐子中，居然就有兩隻戟耳筒式爐，可見王老收藏之精深，另一隻明末清初"孟博氏"戟耳筒式爐在2010年的北京匡時曾經拍出582萬元的高價。

王世襄先生《自珍集》中對於這件爐子的記載。

1950年初，襄自美國參觀博物館歸來方數月，李卿丈（趙沆年先生）選藏爐十具見賜，謹以節約旅美獎學金所得為壽。拜領時，叮嚀再三："各爐乃多年性情所寄，皆銘心之物，幸善護持勿失。""文革"劫後，十爐尚存其九，差可告慰於吾丈矣。

——王世襄 《自珍集》

王世襄先生舊藏的另一隻清 「莫臣氏」沖耳三足爐（圖右）

2010年北京匡時 694萬元

「獻賢氏藏」私家款為目前市場上所僅見，他和另一隻「莫臣氏」沖耳爐同為1950年李卿丈所賜十爐之一，王世襄先生在其《自珍集》中對於兩隻爐子有過以下的一番描述。不知道兩隻款識可以相對的王老愛爐未來能否有機會再次聚首了。

「獻賢」恰好與「莫臣」之意相反。同為爐款識，又同為李卿丈所得，可謂巧合。

——王世襄 《自珍集》

明末清初 「玉堂清玩」大鬲爐 高9.9cm；口徑22.2cm 重 7460g

2003年中國嘉德秋拍 119.9萬元

2010年北京匡時秋拍 616萬元

2016年北京保利春拍 943萬元

「1950年初，襄自美國參觀博物館歸來方數月，李卿丈選藏爐十具見賜，謹以節約旅美獎學金所得為壽。拜領時，叮嚀再三：『各爐乃多年性情所寄，皆銘心之物，幸善護持勿失。』『文革』劫後，十爐尚存其九，差可告慰於吾丈矣。」

「李卿丈所賜十爐，皆其銘心之作，而對此鬲更視為重器。造型之碩大渾厚，色質之靜穆精純，誠屬僅見。紫檀整挖爐座，明制，材美工良，包漿潤澤，亦彌足珍貴。玉堂款爐，傳世頗多，品格高下，大有差異，定有真偽之別。其真者何人所造，尚待考。邵茗生《宣爐匯釋》謂鑄者為嚴分宜。未能提出確證，難置信。予藏爐四十多具，均有檀、梨木座。十年浩劫，全部被炒。發還時爐失約三分之一，爐座竟無存者，惟此鬲明紫檀座無恙，亦云幸亦。」

——王世襄《自珍集》

「發還時爐失約三分之一，爐座竟無存者，惟此鬲明紫檀座無恙，亦云幸亦。」。這件大鬲爐是王世襄先生《自珍集》在體量最大，重量最重，又是唯一一件帶有原配明代底座的爐子，可見其珍貴。

據傳「玉堂清玩」是明代著名反派人物嚴嵩之子嚴東樓的字型大小，但有關這一點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明。不過有一點大約可以肯定，明清銅爐大約「玉堂清玩」款的存世數量是僅次於「大明宣德年制」的，其款字的質量相差甚遠，王老的這件自然是好爐好款，百看不厭。

清 「大明宣德年制」衝天耳三足爐 口徑14cm：高7.2cm：重量2106g

2003年中國嘉德秋拍 28.6萬元

2010年北京匡時秋拍 313.6萬元

2016年北京東正秋拍 747.5萬元

在王世襄先生《自珍集》中著錄的三十件明清銅爐中，沖耳爐是其中數量最多的，儘管每一件都稱得上是選中之選的精品，但其品質仍然有差異。沖耳爐中，品質最優的當屬在2010年匡時專場上拍出1176萬元人民幣高價的清順治 「大清順治年辛丑鄴中比丘超格虔造供佛」衝天耳三足爐，如今為上海龍美術館所藏。而去年北京東正秋拍上呈現的這隻大明宣德年制款沖耳爐便可能僅次於前者。我們同樣一起來看看王老在《自珍集》中的記載。

楷書六字款，極重壓手。色深熠熠有光，內底有二小鑽坑，徑約三毫米，深約二毫米。蓋有妄人取樣，驗是否含金。邵茗生《宣爐匯釋》所謂「鑿底厄」是也。

1950年初，襄自美國參觀博物館歸來方數月，李卿丈（趙沆年先生）選藏爐十具見賜，謹以節約旅美獎學金所得為壽。拜領時，叮嚀再三：「各爐乃多年性情所寄，皆銘心之物，幸善護持勿失。」「文革」劫後，十爐尚存其九，差可告慰於吾丈矣。

─王世襄《自珍集》

這件沖耳三足爐從器形、款識、銅質等方面綜合考量，我們基本可以將其確定為十七世紀清早期的作品，相比較2010年北京匡時1176萬元口徑9.6cm的順治爐，這件的體量要大得多（口徑14cm），當為廳堂用之高器。其皮色深沉，寶光底蘊，大象曾經一睹其陳設效果，極具氣場。

王世襄先生舊藏的銅爐之所以屢屢創下市場神話，除了其獨到的審美眼光，觸類旁通的研究外，王老對於銅爐皮殼的重視和養護，絕對稱得上是獨樹一幟。王世襄將一件銅爐美器的皮殼比喻成「處女肌膚」。

研究、欣賞銅爐和青銅器不同，它的形制花紋比較簡單，只有款識，沒有銘文，與古代史、文字學關係不大，更沒有悅目的翠綠銹斑。歷來藏爐家欣賞的就是其簡練造型和幽雅銅色，尤以不著纖塵，潤澤如處女肌膚，精光內含，靜而不囂為貴。這是經過長年炭墼燒，徐徐火養而成的。

——王世襄

王世襄先生對於銅爐的喜愛和研究，主要受到了其父親的朋友李卿丈(趙沆年)先生的影響。李卿丈，原名趙沆年，江蘇武進人，是民國時期著名的銅爐收藏家。李卿丈最喜收藏銅爐，誰有好爐，他了如指掌。由於王世襄先生與李卿丈的居所僅一巷之隔，兩人感情濃厚，李卿丈常帶王世襄先生一同拜訪銅爐藏家，若遇佳器，會爽快收入囊中，絕不計較。王世襄先生在耳濡目染中也練就了好眼力。1950年初，李卿丈將其所珍藏的十具銅爐精品贈與王世襄，並反覆叮嚀：「各爐乃多年性情所寄，皆銘心之物，幸善護持勿失。」王世襄先生後來對於銅爐皮殼的養護，其很大程度上也是得自於這位李卿丈先生，王老在書中同樣有所記載。原來，李卿丈先生是膽大心細的通過「烈火猛攻」才使得流傳數百年的古物煥發初了如同「處女肌膚」般的質感來。

燒爐者有一個共同心愿，亟望能快速燒成，十年八載實在太慢了。不過藏家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怕把爐燒壞。敢用烈火猛攻的只有一位，我父親的老友趙李卿先生。趙老住家去我處不遠，上學時我就經常去看望他。收藏小古董是趙老的平生愛好，專買一些人舍我取、別饒趣味的小玩意兒，對銅爐更是情有獨鍾。爐一到手，便被浸入杏干水煮一晝夜，取出時污垢盡去，鋥光瓦亮。隨後硬是把燒紅的炭或煤塊夾入爐中，或把爐放在爐子頂面上烤。

——王世襄

有關王世襄先生收藏銅爐的故事，短短的一篇推文實在難以為朋友們全方位的呈現，最後，還是讓我們以王老的一段話結束今天我們的文章吧。

銅色也會在火養的過程中出現變化，越變越耐看，直到完美的程度。燒爐者正是在長期的添炭培灰、巾圍帕裹、把玩摩挲中得到享受和滿足。這是明清文人生活的一部分，其情趣和欣賞黃花梨傢具並無二致。這種生活情趣已離我們很遠，以致有人難以想像，但歷史上確實有過。

——王世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