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五十歲，功成名就，如何調戲當年高攀不起的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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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一篇小說，描述了一位省級領導幹部衣錦還鄉，和一眾中學同學把酒言歡，順便調戲一下當年校花的故事。

這個故事寫得是那樣尖銳有趣，讓我忍不住又要來毀原著，重述一遍它。

小說先聲奪人，一開頭，在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孫大盛同志「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中，一幫老同學全都緊張地站立起來。事件的女主角，「看起來平靜如水的」謝蘭英——當年「扎著兩根小辮子，辮梢用紅頭繩扎著，雙手撐地，雙腳朝天，露著小肚皮」倒立的校花——也忍不住微微緊張，只見她「腰身微微地挺了挺，扶在椅背上的兩隻手也挪下來，交叉著放在肚子上」。而事件的敘述者「我」，更是慌忙站了起來。作者把這種骨子裡自然而然的媚態描寫的入木三分，他讓人物自我剖析：其實「我原來是不想站起來的，但我身體自己站了起來」。哈哈。

但即使如此，「我」骨子裡對孫部長還是有些瞧不起的。記憶里的孫大盛出現在眼前。

二十多年前的孫大盛的猴精怪樣執拗地從我記憶里跳出來，與眼前的大幹部孫大盛對比。我覺得這個傢伙不是從那個偷櫻桃掉到我家豬圈裡的孫大盛成長起來的，就像一匹老驢是不可能從一頭牛犢子成長起來一樣。但他的獨具特色的、任誰也學不像的笑聲又說明眼前這個豐滿的大幹部的確就是孫大盛這個從小就偷雞摸狗的壞蛋。

於是，眼前的孫部長才呈現出這樣一種形態：「頭髮一根是一根，看起來十分珍貴」。一副普通中年男子的滑稽模樣。

—— 2 ——

久別重逢，孫部長第一次與謝蘭英說話，不是溫情脈脈地懷舊，也不是嬉皮笑臉地調笑，而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下馬威：他老人家眯著笑眼，把謝蘭英上上下下打量幾遍，笑著下評語：「徐娘半老嘛！」謝蘭英臉一紅。孫部長主動伸出手，又說：「多年不見了，來，握握手嘛！」謝蘭英羞羞答答地伸出手。

實在是太反常了！從我讀第一遍起，我一直在揣測孫部長說「徐娘半老」這個詞時候的心理活動。誰都看得出來，這個詞不是久別重逢的老同學相見後應該說的第一句話。這個詞更像是兩個年輕時素有嫌隙的婦女，幾十年後對對方的譏諷。對一個韶光難再的遲暮美人，應該沒有「徐娘半老」 更具有殺傷力的詛咒了——你的美麗已經不在，但卻還沒有完全溜走，而是留存著昔日光榮的影子，但每一縷殘存的舊影，都無疑是對慘淡當下的刻意強調。

孫部長是熟諳官場的大幹部，絕不會口不擇言，想必是精通口頭語言藝術的。那麼，是什麼使他選擇在第一句話就如此不客氣？小說里並沒有交代，但我們可以猜想，少年壞蛋孫大盛曾經熱烈追求過校花謝蘭英，這種追求甚至可以稱得上死纏爛打。這段飛蛾撲火的愛情遭到了當年萬眾矚目的謝蘭英無情的拒絕，乃至公開的羞辱。這段不甘且屈辱的歷史促使飛黃騰達後的孫部長甫一見面便盡情地奚落。

為什麼我猜「公開的羞辱」呢？因為遭受羞辱的謝蘭英的表現非常奇怪，她並沒有生氣，反而臉紅，甚至忸怩了。面對公然調笑自己的老同學，她想到了什麼？我想除了措手不及、除了對大領導的忌憚，更有可能的是，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對對方的奚落。因此她才會把此時遭受的諷刺，當作遲到的報應，為對方的不禮貌找到正當理由。這裡的第一反應臉紅，與之後的忸怩背後的感情是不同的。忸怩地伸出手，是在孫部長主動要求握手這一示好動作後感到的害羞，而聽到「徐娘半老」後的臉紅，更多的是一種回憶起往事時的羞愧。

我想，這可能是對謝蘭英反常表現的唯一合理解釋了。

作者只用了四個句子，記錄一個反常的瞬間，這個瞬間的構成是如此簡短，只包含孫部長的兩組動作和兩句話，以及謝蘭英的兩組反應。但這區區數十字里，卻意味深長地隱藏著一個過去的完整故事。實在是厲害。

—— 3 ——

吃飯的總共有六個人，其中包含謝蘭英和她的丈夫肖茂方。從字裡行間可以得知，肖茂方年輕時候是班裡的尖子生，十分會讀書，可能他還有那麼一點點清高，因為他一直在「書店」工作，這是下文他自己說的：「我當了十年書店會計，當了八年副經理，還兼著會計！」

然而今日的肖茂方與以前已經不同了，他講述自己工作時的神態暴露了一切。他說上面的話時，神態是「似乎有點傷感」的。他傷感什麼？當然是沒有坐到領導位置。試想他當年應該是讀書尖子，也有理想有追求，工作找的是「書店」，乾的是有技術有實權的「會計」，怎麼看都是開了一個好頭，然而十八年過去，卻止步於副經理，而且今時今日「會計」一職也早失去了原先的榮光，好像一個甩都甩不掉的負擔。

對謝蘭英的丈夫肖茂方，孫部長一直不直呼其名，而是張口閉口說他的綽號：小茅房。孫部長這一舉動，不能說不帶有侮辱性的意味。

反觀小茅房先生，他是什麼態度呢？從「我」的敘述中可見，小茅房先生從頭到尾沒有氣惱的意思，反而曲意迎合，並且一直盡心竭力地協助孫部長調戲自己的妻子。

是的，小茅房先生全程一直盡心竭力地協助孫部長調戲自己的妻子。

—— 4 ——

首先是座位問題。

按道理，小茅房先生與謝蘭英是夫妻，應該坐在一起。但孫部長有不同意見，他拍拍身邊的椅子，讓謝蘭英「靠著」他坐。

謝蘭英立刻說：「我坐在這裡就行了。」

孫部長不答應。

這時是誰勸服了謝蘭英呢？是小茅房先生。他立刻說：「孫部長讓你坐，你就坐嗎！」

然後謝蘭英就被另一個在場的同學「拉」起來，「扯」到孫部長旁邊的位子上去了。

—— 5 ——

然後是喝酒。

孫部長點名要喝白酒。

謝蘭英說：「我不喝白酒。」她這麼說，是真的不喝白酒，還是出於對孫部長的抵制和反抗，不得而知。或許兩層意思都有。然而一位女士說不想喝白酒，不管從哪個角度，都是很正常的。

這次不等孫部長開口，小茅房先生率先跳出來教訓妻子。

「你又掃興！」「小茅房」瞅了謝蘭英一眼。

領導的興緻，當然比妻子的自主意志重要。這一瞅一罵，形神兼備。

孫部長這次沒有發話，所以謝蘭英在倒酒的時候，還是選擇重申自己不喝白酒。

孫部長就是孫部長，沒有立刻強逼謝蘭英。他說的很藝術：「不能喝也得倒上看著！」

接著在眾人幹了第一杯後，孫部長又低頭看著謝蘭英的酒杯，說：「你連嘴唇都沒沾濕吧？這樣可是不行！」然後他親自把杯子舉到謝蘭英面前，問：「連這點面子都不給？」

孫部長一招步步為營，端的是好手段。面對孫部長的步步緊逼，謝蘭英只能慌亂地反覆申述：「我真不會喝。」

「會喝水就會喝酒！」孫部長再逼一步。

眼見場面尷尬，有人跳出來圓場，讓小茅房先生擋酒。結果孫部長不依不撓。

於是，小茅房先生「惱怒地說」：「就是一杯耗子葯你也喝下去！」

—— 6 ——

和不知廉恥的丈夫小茅房相比，孫部長反而像是一個好人了。他斥責了小茅房。轉身繼續逼迫謝蘭英：「你不喝我們也不喝了！」

你看，我幫你斥責了你那個不尊重你的丈夫，算是幫了你。但你連一口酒都不肯喝，我就要生氣了。這是孫部長傳達給謝蘭英的信息。不愧是大幹部，小小的一次勸酒，也能稱得上是恩威並施了。呵呵。

其實是孫部長一步步把氣氛搞到尷尬，但這時好像是謝蘭英的不配合才導致如此。這真是奇怪的順理成章。

謝蘭英終究沒有抵抗得住，她齜牙咧嘴地喝乾了一杯白酒。

—— 7 ——

酒桌上的其他同學，時不時地也調笑謝蘭英一兩句。每當這個時候，孫部長——注意，不是法定丈夫小茅房先生，而是孫部長——就會跳出來解圍，英雄救美。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雄性風采是屬於權力的，而不是屬於丈夫的。

孫部長繼續灌謝蘭英的酒。謝蘭英繼續不肯喝。小茅房先生當然繼續地當幫凶，彷彿酒喝多了，媳婦也不再是自己的了似的：「孫部長讓你喝，你只管喝就是！」、「干！人生就是那麼回事，干！」……

—— 8 ——

孫部長的調戲不會止步於灌酒。聊到小茅房先生「拔了」當年的校花，孫部長突然靈光一閃，要求謝蘭英現場表演當年拿手的倒立。

謝蘭英一口回絕，說腰粗成啤酒桶了，怕出洋相。然而眾人齊聲附和。孫部長讓大家鼓掌起鬨。謝蘭英仍然不答應。

歷史證明，能夠力挽狂瀾的，永遠是正牌老公。

「讓你來你就來嘛！」「小茅房」說。

「你怎麼不來？！」謝蘭英說。

"我能來早就來了，""小茅房"說，"孫部長難得跟我們一聚，二十多年了，才有這一次。"

"真不行了。"

"你真是狗頭上不了金盤托！""小茅房"說。

"說得輕巧，你來試試！"

"我能試早就試了。"

謝蘭英站起來，說："你們非要耍我的猴！"

"誰敢？"孫大盛說。

謝蘭英走到那個小舞台上，抻抻胳膊，提提裙子，說："多少年沒練了。"

"我揭發，""小茅房"說，"她每天都在床上拿大頂！"

如果說謝蘭英女士當年是萬眾矚目的校花，那今天在小茅房先生的眼裡，她只是「豆腐渣」，是「狗頭上不了金托盤」。相應的，謝蘭英女士也瞧不上小茅房先生的事業發展。這對夫妻，當年可能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才子佳人，如今卻變成互相生厭的醜陋中年。

「我揭發」三個字，尤其活靈活現。「每天」、「在床上」……用得著你揭發嗎？用得著加上「在床上」嗎？不得不承認，比起謝蘭英，昔日愛讀書的小茅房先生的嘴臉，更加噁心一點。

—— 9 ——

"放屁！"謝蘭英罵著，拉開了架勢，雙臂高高地舉起來，身體往前一撲，一條腿掄起來，接著落了地。"真不行了。"但是沒有停止，她咬著下唇，鼓足了勁頭，雙臂往地下一撲，沉重的雙腿終於舉了起來。她腿上的裙子就像剝開的香蕉皮一樣翻下去，遮住了上身，露出了兩條豐滿的大腿和鮮紅的短褲。大家熱烈地鼓起掌來。謝蘭英馬上就覺悟了，她慌忙站起，雙手捂著臉，歪歪斜斜地跑出了房間。

小說的結尾，醉醺醺的謝蘭英已經完全拋開了「平靜如水」的矜持，一邊罵著髒話，一邊露出底褲。這個噁心的場景令人生厭，也讓人心生悲涼。它在一眾看客的熱烈掌聲中肆無忌憚地刺痛我們的眼睛。

那些侮辱人的和被侮辱的，往往是同一批人。

但小說還沒有完。在沒有謝蘭英的房間，孫部長給恪盡職守的丈夫小茅房先生敬酒，他說：

「老同學，我敬你一杯，希望你能好好愛護謝蘭英。」

小茅房先生答非所問，他眼睛裡「閃著淚花」說：

「謝蘭英跟了我，真是委屈了她。我這人能力差，進步慢，雖然一門心思想為黨多做些工作，但總是有勁使不上。」

孫部長似乎也動情了，他順著小茅房先生的話說下去：

「還是毛主席那幾句老話，我們應該相信群眾，我們應該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了。」

小說結尾這三句對話，簡直莫名其妙。明明是侮辱，卻口口聲聲談愛護，說的是謝蘭英，但扯著扯著就扯到毛主席。尤其是後一點，和故事本身似乎毫無關係，一點邏輯也沒有。但是細細品味一番，你又不能說它完全是天馬行空。這三句突兀的對話把這個噁心的故事送進了新的程度的噁心，就像謝蘭英突然暴露的花白大腿和紅色底褲，你看到時的確會感到始料未及，但其實它一直在那裡。

作者什麼都沒有說，但其實又把什麼都說了。

——這就是寫作的高明，這也是為什麼寫作有高下之分，為什麼聰明而節省的作者能夠帶給讀者更多的樂趣。

—— 10 ——

實在抑制不住對這位作者的崇拜之情，我要公布他的名字。這篇小說的名字叫《倒立》。2001年，47的莫言先生將其發表在《中華文學選刊》上。

這就是諾貝爾級別的。

（題目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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