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去西藏只為發朋友圈，他在那兒浪了14年卻不想讓人知道。海拔5000米凈土上的所有秘密，全被他收了【開始*故事723】
如果沒有
人
，懸崖只是一堆石頭，
河流只是比較多的水而已。
▼
【開始
*故事723】
去看，去聽，去聞
伍遠近
▼
2015年3月，
一個極為普通的春天，太陽依舊東升西落，城市裡的年輕人們依舊朝九晚五。
也是在這個普通的春天，
藏區的一位老人去世了。
我得知消息，是在一年半之後，我一度以為，他離開了，
這世上很多我還沒來得及記錄的東西，將隨他而去，再無人提及
。
好在他身後還有人堅守，那些險些消失的東西，也終於被保留了下來。
六年前我為鑄造大師扎西多傑拍下一張照片，那時他的神情有些緊張，夾雜著憂慮。他說，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拍照（出於對逝者的尊重，照片不再展示）
。
今年春天，當我再次來到這裡時，我看到了他的弟子們正在利用他傳下來的技藝製造佛像。我是伍遠近，2003年夏天之前，我是廣州一家報社駐滬攝影師。
2003年之後，我背上行李，一個人帶著一本《藏地牛皮書 》，成了一個行走在藏地邋遢的流浪者和記錄者。
接下來，我會做一個分享者。
工作中
布達拉宮，五彩經幡，朝聖者，陽光熾烈，冰天雪地。
2003年以前，這些就是我所理解的西藏。
之後的14年，我一次又一次進到藏區，我慢慢深入藏區，在博大精深的藏文化面前，我只是個無知的孩童 。
那塊地圖上看起來，只有巴掌大小的地方，我走了14年也沒走完
。
我聽過無數種聲音，聞過無數種氣味。
我看著一些古老的聲音和氣味消失，也看著許多聲音和氣味誕生。
我看著許多人的生活得到改善，看著他們的孩子長大成人，也不得不面對那些我曾經見過的，曾經對這個世界熟悉的老人，一個個離開。
▼
但西藏不只是你想像中的樣子
。
在那片大草原上，牛兒生病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牧民不會去找獸醫，也不會立馬給它吃藥打針，只是靜靜地蹲在它身旁，撫摸著它的身體，唱起一首歌。一遍又一遍。
大昭寺前，磕長頭的朝聖者們從遙遠的故鄉趕來。
人很多，空氣不流通，我聞到一種溫暖，微酸，帶點辣的氣味。那是來自藏香和桑煙的氣味，夾雜朝聖者身上酥油的味道。
當他們高舉起合十的雙手，再匍匐身體，把額頭緊緊貼上土地，發出一聲聲悶響的時候，我像一個旁觀者，忽然間被丟進另一個世界。
那些時刻我突然明白，
這個地方，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同。
在這裡，有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感官體驗。那種虔誠的信仰和執著的信念，通過聲音和氣味給我直抵靈魂的衝擊。
14年來，每次進藏，除了手機、相機，我都會帶上一個小型的錄音機。
風吹過經幡的呼呼聲，冬天羌塘草原帳篷里，火塘里燃燒牛羊糞便的噼啪聲，馬兒飛奔著蹄子踏在草原上的嗒嗒聲。
寺院里直達靈魂的誦經聲，荒野泥土小徑上朝聖者們沉悶的磕頭聲……
這些聲音，全都錄在了裡面。
我聞過陽光大雪落在山林里時透涼的味道，聞過煨桑的清香氣味、朝陽下牧草的清涼氣息、夜晚黑氂牛帳蓬里的酥油味……
那些氣味，我記在了心上
。
14年，我走在那些很少被人穿越過的路上，明白了許多事。
野氂牛和棕熊並不像想像中的兇悍，你也可以聽見它們軟綿綿的叫聲；
藏民比傳言中要熱情得多，他們會拉住我的手，親昵地叫著我扎西達娃。
2014年，我在可可西里偶遇一群雄性藏羚羊
14年了，藏民們說的話，我一句也沒真正聽懂過
。
只知道在明明不是很冷的夜裡，怕我凍著，會給我搬來七八條被子；在我住的帳篷里，有用氂牛糞便燒得最旺的火爐。
擔心我吃不慣生肉或風乾肉，他們會特意為我把牛肉煮熟，提前到城鄉買土豆玉米給我做漢餐。
正在做酥油茶的男人，這些工具都是祖輩傳下來的
有一回我去北部尋找一種鹽，從那曲坐上一周只有一班的汽車去尼瑪轉車，那次車開了兩天一夜，車上一半的座位空著，白天陽光照在雪地上，刺得眼睛生疼。
車上的人們看著我，討論許久，終於有人出來告訴我，不要看窗外，眼睛會瞎的。
那晚我們擠在一個很破的車馬店過夜，有人擔心我不習慣那麼冷的夜，想讓我睡更靠近火源的地方。
在那裡我
第一次發現，陌生人比你自己更在乎你的生命
。
而他們的邏輯僅僅是：
這個漢人好可憐，一個人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我們要盡量幫助他
。
14年，我從30歲老成了44歲，可在藏族老阿媽的眼裡，我依舊是個孩子，一個需要被照顧的孩子。
他們叫著我扎西達娃，不是伍遠近。
藏語里，扎西的意思，是「吉祥」。
藏族老阿媽
14年來，也有許多東西悄悄改變
。
曾經的人們住著黑氂牛帳篷，人到哪裡帳篷就扎到哪裡。
木樁打進土地里會發出「砰砰砰——」的聲音，那層黑氂牛皮也會摩擦著發出沙沙聲，入夜的帳篷里，爐子里點起柴火和氂牛糞便，伴隨火焰傳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現在的他們，大多住在水泥房子里，
關於帳篷的聲音和氣味，很少有了
。
從前的人們騎著馬，馬兒跑動著，脖子上的鈴鐺開始作響，身上冒起汗傳來浸濕毛髮的味道，鼻孔里發出一聲聲悶響，冬天的早晨，還能看見呼吸時冒出的白氣。
後來人們開起了摩托車，再後來，有人坐進了越野車裡。
不再常看見馬兒賓士，空氣里多出了車排出的尾氣。
從前牧場的女主人每天提著黃銅的小桶擠牛奶，白色的乳汁衝擊著銅桶，發出清亮 的聲響。而現在，她們更喜歡用塑
料桶擠牛奶，因為更輕便和廉價耐摔。
那種曾經響遍牧場的清脆透明的聲音，早已消失在茫茫草原
。
一種生活方式的改變，將使生活中的聲音發生改變。當那種生活方式不存在時，那些曾經熟悉的聲音，便也不存在了。
2005年的冬天，我在香格理拉見到了普米族的部落首領，他像這裡的歷史資料庫，跟著時代走過了大半個世紀。那是我第一次，完整聽完一首普米古歌。
一首歌一唱就是一兩個小時，完了，他看了看不遠處玩耍的年輕人，嘴裡囔囔了幾句。
我追問朋友他在說什麼，朋友說老人是在心痛這歌只有自己會唱了。
這些聲音，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後，可能就再也不會存在了
。
年輕人將無法完整唱出，或者漸漸將它遺忘。
2011年，在苯日神山轉山時遇到的朝聖者。
這世上每14天都有一種語言在消失，每一天都有75種物種在消失。
而我眼前這位老人，正在擔憂一首民歌的消逝
。那時我意識到，有些事，我必須去做。
我不能阻止時間的流逝，不能阻止聲音和氣味的消失，我想我能做的，就是記錄與分享。
我看到的，我聽到的，我聞到的。
後來
我
還遇到許多唱歌的人。我慶幸
想記得的人，不止我一個
。
曲批是色烏絨山谷里一名普通的農民，他有被高海拔陽光染成古銅色的皮膚，臉上輪廓分明，像這裡的山一樣；他還有烏黑髮亮的眼睛，在陽光下發著光。
他說，唱歌是自然的事，就跟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一樣。
錄歌那天，他打扮得隆重。
我倆走了很長的山路，一直走到貢嘎山主峰前的一個埡口。
他站在那裡，
靜靜望了一眼遠處海拔7556米的山峰，顧自唱了起來，歌聲傳到對面，被彈了回來，接著就在山谷里回蕩。
記得那天有點冷，幸好沒有風，陽光一如往常般強烈，打在身上覺得有點熱，裸露在冷風中的肌膚開始微微發燙。
曲批在烈日下眨著閃光的眼，把那首木雅民歌完整唱完了。
他沒問我唱得好不好，那不重要
。
重要的是，這世上又多了一個人聽過這首歌。
▼
這些年來，我不斷地融入當地，融入當地的人，和他們接觸，與他們的生活發生聯繫。
我知道，我不是孤獨地在做這件事
。
通過記錄那些聲音和氣味，我多了一條可以通往他們生活的路道，這像是一條森林裡隱藏的道路，崎嶇曲折，難以發現。
我卻會因為熱愛而一直走下去。
我們看過太多藏地題材的電影、小說、攝影和繪畫作品，也聽過很多藏地的音樂。
這一次，我想通過這個項目，把那些原本不便於傳播的聲音和氣味，做成一個完整的展覽，帶到更多的朋友身邊，呈現在你的眼前。
我想讓你聽聽那些聲音，聞聞那些氣味。
那些從沒消失過的聲音和氣味，還有那些正在急速消失的聲音和氣味。
那年我第一次進西藏，我曬到拉薩熾烈的日光，看見煨桑爐里，松枝和青稞噼里啪啦地燃燒著，廣場上空白煙升騰，氣味清淡而炙熱。
朝聖者盤腿坐在大昭寺前的廣場上頌經，他們風塵僕僕地坐在陽光里，桑煙在他們的身後升起，然後瀰漫。
他們胸前那條殘破不堪，已經被塵煙染成大地顏色的圍裙，見證過他們艱辛的朝聖之旅。
遠處有旅行者此起彼伏的快門聲，成群的佛教徒列隊走過大昭寺門口那個巨大轉經筒。
那個被無數雙手輕輕推著轉的經筒，發出輕微的吱嘎聲，每轉一圈，經筒上的木條敲打一次銅鈴，發出明亮而悠遠的聲響。
人們的額頭重重磕在光滑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此起彼伏，夾雜著掌心摩擦過地面的沙沙聲。
2017年，我又去了
扎西多傑老先生的故鄉。
在那裡，
沒人再主動和我提起他
，沒人再告訴我，扎西多傑老先生，是這
個部落的驕傲。那個夜裡，我坐在一間老舊的屋子裡，屋裡有爐子，爐里有火燒柴發出的噼啪聲。
94歲的色南尼瑪手裡拿著珠串，一個個數：「老了，歌也唱不動啦。」
曾經我們以為只是告別，
有些在後來卻成永別
。
願你在還來得及之前，
珍惜每一次接觸真實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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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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