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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湖畔陌生人

本文作者「周宏翔」,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舊作一篇,寫於四年前

文/周宏翔

1

王樂從麥田裡鑽出頭來,像是一大片金黃的被子角落蹦出來的一團棉絮,暮色四合的天空突然向他呈現,夕陽的光正巧照在他臉上,他吆喝著「一天就要結束了,天要黑了,不玩了不玩了」。然而空蕩蕩的田野小徑上空無一人,遠處落日眼皮底下的耕牛老漢正步履蹣跚地往回走,只有牛兒慵懶的回鳴。這時,他發覺自己像個傻帽一樣,好像被人狠狠地扇了兩耳光,或許一開始就上當受騙了,他咬牙切齒地咒罵田小軍,那臭不要臉的臭流氓。此刻,空氣里已經漂浮著傍晚時分附近住家戶的飯菜香氣,他捂著飢腸轆轆的肚子,又把田小軍咒罵了幾遍,乾脆在心裡揍了田小軍一頓,然後便馬不停蹄地往回家的方向跑去。

杜曉琪一直嫌棄王樂是個髒兮兮的傢伙,所以這新郵票一定不會拿給王樂看。那甩盪著的鼻涕讓杜曉琪惶惶不安,生怕王樂一個不留神就拿了自己的郵票擤鼻涕。王樂站在一邊,看田小軍慢條斯理地翻郵集,卻說不出口自己也想看。他拿三包話梅糖去賄賂田小軍,讓田小軍給出個主意,全班男生都看過了,就他一個人沒看過。田小軍說,那你放學之後到麥田東頭去等我,我悄悄拿給你看一眼,保證杜曉琪不知道。說著就打開一包話梅糖,樂滋滋地抿起來。

田小軍一直聽說杜曉琪家有套新郵票,他肯定杜曉琪一定會拿給自己看。為什麼田小軍這麼篤定呢,因為中午午睡的時候,田小軍從來都在看漫畫,按道理說,杜曉琪作為班長是要記他名字的,但是田小軍一次也沒有被記過,所以,他知道,杜曉琪是對自己好的。杜曉琪有了新玩意兒,通常都會拿來給自己看。雖然嘴上不說,他心裡倒是一直惦記著,今天假裝和杜曉琪說說話,明天假裝幫杜曉琪收收本子,後天把帶來的野菜餅分給杜曉琪一塊,琢磨著小妮子大後天一定會給自己看郵票。

那些日子杜曉琪有些納悶,田小軍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呢,於是她告訴了好朋友秦珊,秦珊是個不學無術的電視劇狂,從小看肥皂劇長大,她直言不諱地對杜曉琪說,田小軍是個臭流氓!杜曉琪驚訝地望著秦珊,秦珊繼續講,他前段時間對張菲菲也這麼好,上學期對魏如恩也這麼好,他對那些女生都那麼好,現在又對你好,這就是電視里演的臭流氓!杜曉琪被秦珊的話逗得有些想笑,但終究憋著沒笑出來,末了,她問了秦珊一句,那他對你這麼好么?秦珊咬著食指頓了頓,想了想,說,沒有!他才沒有對我這麼好!所以他就是個臭流氓!

杜曉琪回想秦珊的話,腦子裡突然閃現出田小軍的樣子來,那時候回家的路上,麥子都黃了,風吹過來,還有一陣獨特的香氣。深深吸一口,好像整個人都要沉浸到裡面去。這種感覺讓她突然想對田小軍好一些,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不希望欠別人什麼東西,不管摸得著的,還是摸不著的。杜曉琪突然想把哥哥私藏的那套郵票偷出來,拿去給田小軍看看,當然,不止給田小軍一個人看,否則別人都會怎麼想呢,也要給其他人看看,但其他人不包括王樂,杜曉琪就這樣暗自決定了。

2

王樂就是在那天回家的路上撞見那個人的,原本是往回家的方向跑,卻不知怎麼迷了路。他一頭撞在那個人身上,那個穿灰布褲子的少年,頭髮看起來亂糟糟的,流里流氣地站在那裡,好像左邊肩膀比右邊塌下去一截。要不是他身子比較壯,兩個人差一點都掉進湖裡,他氣沖沖地走上去擰王樂耳朵,一手摑了王樂一巴掌,「小兔崽子,他媽的不長眼睛啊!」王樂眼淚都快被擰出來了,一直求饒,灰布褲子少年一把推開王樂,惡狠狠地擠出一個「滾」字。

這時王樂退了幾步,往回跑,身後是如同湖面一般的死寂。王樂想,他一個人在那裡幹什麼呢?想著想著,又放慢了腳步,傍晚時分的湖塘邊上,悠悠的涼風灌在褐色襯衫里,他回頭望少年的那一頭,似乎有了絲絲的顫動,灌木叢中窸窸窣窣的聲響,隱秘而又讓人遐想,王樂突然尿急,脫了褲子,在邊上撒起尿來,他想找點聲音來平衡一下灌木叢中的響聲,隨即又想到剛才那個少年的臉龐,尿完之後,他微微顫抖,一不小心尿到手上,他就隨便在衣服上蹭了兩下,這時,灌木叢的聲響也停止了。他又開始奔跑起來,總覺得身子越來越輕,好像要飛起來一樣,快到鎮上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剛剛一嚇,書包掉在湖邊了!但是天已經快黑了,還是趕緊先回家吧。

村鎮西邊的房屋被落日餘暉照射著,屋內窗帘禁閉,透出綠幽幽的光。杜曉琪小心翼翼地打開哥哥房間的門,牆上周杰倫的海報已經發黃褪色,亂七八糟散落一地的足球雜誌都蒙上了薄薄的灰,還有幾個衛生紙揉成的團,分布在垃圾桶的周圍。她走過去掀開一角的窗帘往外看,確認哥哥的自行車還沒有出現在樓下,然後開始翻箱倒櫃地找起來。哥哥的東西並沒有那麼好找,也不知道他到底把郵票藏到了什麼地方,該不會裝在書包裡帶去學校了吧,但杜曉琪轉念一想,哥哥是不用書包的,據說高中生都是把書本放在學校,很少有人帶回家來。

杜曉琪是在最底層的抽屜里找到那本郵集的,不僅找到郵集,還找到了一張姑娘的照片。杜曉琪眯著眼睛,心跳突然加快起來,這是她不認識的姑娘,但是那麼美好地擺放在那裡,她站在一棵石榴樹下,對著鏡頭樂呵呵地笑,不,杜曉琪覺得,她是在對看照片的人樂呵呵地笑,這像是發現了一個秘密似的,不能隨便告訴別人。就是這個時候,她似乎聞到了一股腥氣,便急急忙忙抽出那本郵集,趕緊把抽屜關上了。

其實田小軍和其他人一樣嫌棄王樂,甚至比起其他人,田小軍顯得惡劣得多。王樂被老師點了幾次名,罰了幾次站,有哪幾道題不會,考試考了多少分,王樂爸都是從田小軍那裡聽說的。

田小軍的自行車騎得飛快,每天放學路過王樂家的豬肉攤子,都要先和王樂老爸告一狀,因為田小軍聽說王樂爸打王樂的時候就跟殺豬一樣,王樂被王樂爸打的時候,叫得跟被殺的豬一樣,雖然田小軍並沒有聽過,但是心裡想想,也是美滋滋的。

田小軍問他爸,殺豬的時候豬怎麼叫,田小軍的爸是文化人,當然學不了豬的樣子,他說:「王樂家殺豬的時候,你躲到門縫後面聽聽就知道了,實踐總比理論要來得具體。」田小軍之所以騎車飛快,就是想趕在王樂爸殺豬的時候聽一聽,但是一次也沒有得逞,為了報復,他決定跟王樂爸告狀,要是王樂隨後到,他還可以聽聽王樂被打時候的叫聲,反正和殺豬一樣,想著就吃吃地笑起來。

可是王樂太慢了,他沒有自行車,總是慢悠慢悠地和夕陽走在一起,夕陽都跑到山背後去了,王樂還沒有回家。

3

王樂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老爸拿著殺豬刀在磨刀石上來回磨,王樂最怕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王樂每天回來,都要被老爸先揍一頓,老爸出手前,總是要先磨一陣子殺豬刀。王樂常常想,是誰在背後搞鬼,還是老爸在他身上裝了什麼竊聽器,為什麼在學校那些搗蛋事兒,老爸全都了如指掌,今天是什麼事兒呢,他還沒等老爸回頭看,就先撒腿跑上樓去。

王樂回頭想,要是丟書包的事情被老爸知道了,他肯定要被狠狠地揍一頓。那是過年的時候,老爸去城裡給自己買的。王樂已經不止一次和老爸央求過換書包的事兒,田小軍的書包是他爸爸去上海學習的時候買的,杜曉琪的書包是她爸爸去南京談客戶的時候買的,還有秦珊,張菲菲,魏如恩她們也有新書包,每次春節一過,大家都有新書包,只有王樂,那抹了鼻涕擦破了角的書包從一年級背到五年級。老爸最後拿了三十二塊錢給他買了個新書包,是老爸去趕集時從城裡帶回來的,這個書包雖然沒有田小軍的大,沒有杜曉琪的艷,但是,好歹是個新書包,可是還沒背上三個月,書包就丟了,想想,背上就起了一陣冷汗。

「要是明天去湖邊找回來就好了。」王樂暗自想道,「對,明天去找回來,老爸就不會發現了。」

這時老媽叫吃飯,王樂早就餓得不行了,聞到肉香,他就奔了出去,奇怪的是,老爸磨完殺豬刀進來什麼也沒說,他怯怯地低著頭,好像老爸不發火,他反而吃不下飯了。他偷偷地瞄了老爸一眼,老爸正在灌黃酒,一抹嘴,就夾了一塊肥豬肉。王樂是徹底吃不下去了,他擔心老爸突然跳起來把自己給吃了。

「怎麼吃得這麼慢?」老爸呵斥了一聲。

王樂就夾了兩片菜葉子,刨掉了碗里的飯。這時鼻涕流出來,他一吸,喉嚨里一股灼熱,他說不吃了,轉身要回屋,老爸沒說話,他就趕緊溜走了。

杜曉琪趴在課桌上看田小軍翻郵集,她覺得田小軍溫文爾雅,就和電視里那些豪門的公子一樣。別的男生都是平頭,只有田小軍是帶著劉海的,他沒有大兵那樣粗暴,也沒有張一平那樣啰嗦,他說的話就和他寫的字一樣好看,他寫的字就和他的臉一樣乾淨,他的臉就和早上的陽光一樣溫和,杜曉琪想著想著,便沉浸在其中,過濾掉了其他人和自己說的話。

「這些郵票真好看!」田小軍讚揚道。

「是呀,那套十二生肖可不容易集到。」杜曉琪其實也是從哥哥那裡聽來的,「這些都是珍藏品!」末尾忍不住又強調了一遍。

田小軍學著自己老爸和別人交談的樣子,摸摸下巴,說:「恩,我也覺得。」但老爸的下巴有鬍子,田小軍沒有,所以他總覺得摸著光禿禿的下巴,好像缺點兒什麼。

就是這個時候,田小軍說:「我想拿回去好好看看。」這不是一個詢問的語句,而是近似一個命令,讓人不得不答應,杜曉琪一下從幻想中蘇醒過來,「啊,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我得拿回去好好看看。」田小軍有模有樣地又說了一遍,他知道杜曉琪會答應,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可是……」杜曉琪心裡打鼓,要是回去被哥哥發現了怎麼辦呢?

田小軍看出了杜曉琪的猶豫,說:「我只看一晚,明早就給你。這不是你的嗎?」

「當然是我的!」杜曉琪立馬回答道,「你拿去吧,明早帶來就是。」說完,兩個人就笑了,杜曉琪又回到自己的幻想中,陽光落在她和田小軍課桌的中間,杜曉琪覺得這種感覺很好,有那麼一刻,她覺得那本郵集就是自己的,拿給田小軍看一晚有什麼關係。

田小軍吃完那些話梅糖,最後一堂課剛剛下,他回頭看王樂,那傢伙還在慢吞吞地記筆記。田小軍走過去對王樂說:「郵集我拿到了,但是不能隨便給你看,你要幫我把作業抄了,我才能答應。」王樂看看田小軍,又看看他書包,他知道郵集就在田小軍的書包里,他咬咬牙,說:「好吧,我給你抄。」田小軍得意地笑了,然後學著港片里那些黑幫大佬的樣子對王樂說:「我在麥田東頭等你,到時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說完就扔了一本習題冊給王樂。

田小軍知道,王樂下午就已經做好那幾道數學題了,抄一抄倒是便宜了他,比起書包里這本郵集,王樂應該還要給自己一點好處,這可是他好不容易從杜曉琪手上拿過來的,那「好不容易」四個字在他心裡重複了好幾遍,他堅定地點點頭,然後下樓去自行車棚取車,這時杜曉琪也走了下來,她好像有什麼話要對他說,但是還沒開口,又來了一大群人,擋在他和杜曉琪的中間,杜曉琪叫了田小軍一聲,田小軍已經解了自行車的鎖,騎上去,一溜煙地跑了。

杜曉琪怎麼也追不上,最後自行車還掉了鏈子,她其實想再叮嚀田小軍一遍,明早務必把郵集帶來。

4

王樂躺在床上輾轉難眠,他一想到今天的事兒,就氣得想要揍田小軍一頓,當然,他揍不過田小軍,自然也揍不過任何人,他個子太小了,在班上總是被欺負的那一個,但是他討厭不守信用的人。

他已經把作業抄好了,滿心喜悅地跑到麥田東頭去,結果那傢伙居然放了自己鴿子。

王樂義憤填膺地捶了一把床頭,然後坐起身來,他突然意識到,書包掉了,田小軍的作業還在裡面,自己的作業也在裡面,事情一下子變得不單單是丟了書包的問題,還涉及到了丟了作業的問題,要是明早去交不出作業,田小軍和自己都是要被罰的,要是這樣,田小軍應該更不會給自己看郵集了,而且老師還會告訴自己老爸,到時候丟書包的事情也瞞不住了,想著想著,王樂差點要哭出來。

王樂神情憂傷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摸黑去湖邊找了,但是,聽說深夜的湖邊是有鬼怪的,想著想著,王樂又要哭了。

但比起被老師罰和老爸揍,王樂倒覺得鬼神也沒有那麼可怕了,那憂傷的眼神轉念有些視死如歸,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深吸了口氣。

他從抽屜里摸出一個手電筒,電筒的電池就快要沒電了,打開開關只有微弱的光,此刻已過九點,照往常來看,父母應該早已經睡了,他悄悄地開了門,輕手輕腳地往外走,過了村房的那座橋,他就開始飛奔起來。

杜曉琪是怎麼想起那個女生來的呢?可能是突然抬頭的一瞬間,看見附近高中那些放學的男男女女,他們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還要多,身子曼妙,談笑風生,而杜曉琪想,照片上的那個女生就是其中的一個。她的自行車已經壞在路邊了,沒有人過來幫忙,因為小學人都走光了,連高中都放學了,她就知道這車是徹底沒法修了。她還在想那個女生,她的模樣,她想套在那流動的人群中去找到和她相關的線索。她猜測哥哥肯定是戀愛了,和照片上的那個女生,他們應該彼此說過什麼曖昧的話,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他們或許還牽了手,可能還親了嘴,想到這些,杜曉琪就一陣眩暈,好像下一秒就能看見哥哥從人群中把那個女孩帶出來,然後過來跟自己打招呼。然而,她沒有等到這一幕,卻看見了王樂,他背著那個醜陋的書包朝自己走過來,杜曉琪發誓,那是她見過最丑的書包,上面的米老鼠都已經畫得變形了,那書包帶子好像一用力就會斷掉,她是在城裡的地攤上見過這個書包的,她知道只有王樂這樣的人才會背這樣的書包。

王樂這個時候也看見了她,她站在自行車旁邊,多少有些尷尬,她漲紅了臉,叫住王樂,王樂看了她一眼,停下了腳步。杜曉琪走過去,對著矮冬瓜王樂說:「不許把你看到的事說出去!聽到沒?不然我就說你午睡的時候不認真。」王樂癟著嘴,說:「我午睡的時候從來睡不醒,怎麼不認真?」杜曉琪喘著氣,氣急敗壞指著王樂說:「我說不認真就不認真,我說認真就認真,你聽到沒?」王樂點點頭,其實他根本不知道杜曉琪口中說的是什麼事,但是他知道再問下去,杜曉琪肯定要找自己麻煩,他心裡只念及著郵集,才沒有時間和杜曉琪磨蹭。

杜曉琪抓住王樂書包套環,說:「你不許走!」

王樂回頭望著杜曉琪,說:「又怎麼了?」

「你去幫我把自行車的鏈子套上!」

「我不會啊……」王樂可憐地說。

「那……那你去把自行車給我扛回車棚去!」

王樂吃力地扛著那輛自行車,在杜曉琪的逼迫下放回了車棚,王樂累得滿頭大汗,杜曉琪點點頭,說:「你就該做這樣的事。」

王樂問:「還有別的事嗎?」

杜曉琪說:「你那麼急幹嘛?」

王樂忍不住編了個謊,說:「我要去找田小軍打彈珠,他還在等我。」

「嘖嘖,男生就會玩這些無聊的遊戲。」說著便越過王樂趾高氣揚地走了。

田小軍跟很多人都說過,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為什麼了不起,因為他永遠可以讓別人聽自己的話。田小軍這麼說,都是從他老爸那裡學來的,田小軍的老爸總是和別人吹噓,他可以做很多別人做不了的事,比如寫詩,比如畫畫,他是村鎮工會的幹部,雖然只是整理整理檔案,但是他說,只是整理檔案這個事,就可以讓好多人羨慕。

田小軍親眼見過一些人來家裡托老爸幫忙,他們總是彎腰鞠躬地和老爸說話,田小軍覺得很了不起,所以,他也要成為這樣的人。

他很少和別人說話用詢問的語氣,往往都是帶著幾分命令和幾分耀武揚威,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吃田小軍的這一套,所以他也知道見風使舵,眼看不管用,就立馬撤退,然而,他知道,王樂是肯定會自己話的,只要抓住王樂的命脈,哄騙哄騙他,就可以輕鬆地讓他幫自己做事情了。

田小軍的自行車開過麥田的時候,風剛剛起來,天還是淺墨藍色的,看起來特別高遠,田小軍見過電視里那些秘密交易的人,他們都是要找那些植物高過頭頂的地方,隨時可以隱藏起來。所以他認為麥田東頭是不二之選,那裡的麥子是最高的。

他在麥田邊上坐下來,從書包里取出那本郵寄,他翻啊翻啊,覺得真是可愛極了,他輕輕地撫摸那些郵票,翻了一遍又一遍,圖上的動物活靈活現,栩栩如生,他便忍不住把他們抽出來。

就是這個時候,田小軍發現郵票背面有字,第一個翻到的是個「峰」!田小軍一下子興奮起來了,他像是發現了驚天秘密一般,把郵票都從郵集里抖出來,那些字歪歪扭扭,看起來並不討人喜歡,但田小軍卻煞有介事地研究起來,他把它們打亂順序,就像做句子排序成段的題目一樣,等他把那些郵票擺好,心裡咯噔一跳,這時的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微風浮動著麥田,他咧開嘴笑,只感覺心中有一股熱流從頭灌下。

他把郵票重新插回集郵冊中,騎上單車準備往回趕。

5

細微的光線在黑暗中被灌木叢打亂,王樂低著頭,約莫半個小時,已經急著滿頭是汗。夜裡的風特別大,吹得王樂有些睜不開眼,越是找不到書包,他越急,到後來,電筒的光線越來越弱,基本看不見周圍的東西了。頭頂的月光讓周遭的一切格外安靜,他突然覺得自己被龐大的容器籠罩著,憋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想,書包應該找不到了,失落地哇哇大哭起來。他一邊往回走,一邊想著老爸生氣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可能不應該回家去了,但是,不回家又能去哪裡呢?不知不覺,他走到了村鎮頭,發現鎮上還亮著光,好像又一撥人在喊什麼,眼看著那撥人慢慢從橋那頭走過來,他躲在石頭後面,聽著他們喊叫,聲音越來越近,他終於聽清楚了,他們不是在找東西,他們是在找人。

他們在找誰呢?

王樂湊著耳朵貼上去聽,他終於聽清楚了那個人的名字。

原來他們在找田小軍!

杜曉琪回家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哥哥的房間,確定哥哥沒有回來之後,她才送了一口氣,她把放郵集的那個抽屜又檢查了一遍,忍不住再次拿出那張照片看了兩眼,照片上的那個人還是那麼漂亮,杜曉琪再看看鏡子里的自己,好像比她差太多了,她突然坐在地板上,幻想買一條照片中女生一樣的裙子,雖然她可能穿不了,但是就是忍不住想要買一條。

那麼哥哥呢,哥哥一定是很喜歡那個女生的,她試圖再翻翻哥哥房間里其他的東西,看看能不能找到相關的線索,情書也好,日記也好,但是好像除了這張照片,什麼也沒有。

杜曉琪想,長大以後也要做這樣漂亮的姑娘,到時候田小軍也好,張一平也好,大兵也好,甚至還有王樂,他們肯定都會偷偷放一張自己的照片在抽屜里,雖然那還是很久遠的事情,但杜曉琪想,這一定會發生的。

她把一切放回原位,想著過了今夜,把郵集放回去,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田小軍一定會對自己有不一樣的看法,就算沒有,那她也不虧欠他什麼了。

田小軍的車在田間飛奔,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開到一片灌木叢中來,可能是因為太興奮,忍不住要把郵票背後的秘密告訴太多人,那是關於杜曉琪哥哥的秘密,雖然他不知道是杜曉琪還是他哥哥寫上去的,但是他突然覺得自己是知道最多的人,郵票背後的秘密,除了當事者本人,應該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知道了。那種優越感讓他感覺整個人騰空而起,關於少年杜峰和那個叫莎莎的姑娘。就是這個時候,田小軍聽到灌木叢的背後有人說話的聲音,接著就是吧嗒吧嗒的聲響,他停下車,慢慢向聲音的方向走去,看見那個穿灰布褲子的少年正抱著一個穿白色開衫的女生親嘴。

田小軍詫異地看著這一切,腳步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看著他們親嘴的樣子,內心深處萌發出一種躁動,這種躁動讓他既壓抑又興奮,他有一種慾望,特彆強烈,他想撿一個石子兒扔過去。

田小軍做過這樣的事,他在王樂家豬肉鋪的旁邊看見過兩條交配的狗,它們不知廉恥地在那裡做著苟且的事,田小軍一共看見過兩次,第一次他問他老爸,那狗在做什麼,老爸摸摸下巴,有些尷尬地說:「它們在製造狗雜種。」田小軍開始了解,為什麼罵人要罵狗雜種,因為那和他看見的那一幕一樣尷尬,到了第二次,田小軍已經不再好奇,他撿起旁邊杏樹下面的一塊石頭,朝兩隻狗扔了過去,公狗非常木訥地望著他,母狗的眼神有些可憐,但是田小軍卻特別興奮。一如此刻,他想要扔一塊石子過去,於是他就真的撿了一塊石子兒扔過去,但是他忘記了,這是人,不是狗。

那穿灰布褲子的少年站起身來,穿白色開衫的女生捂著臉跑開了,青年三步跨作兩步,一下逮住了田小軍這小王八,啪啪扇了他兩巴掌,「老子宰了你!」田小軍卻笑,指著少年說:「我知道你們在幹什麼,你們在造狗雜種。」那少年更氣了,提起田小軍都準備給他一拳,田小軍還是笑,說:「我知道的!」就是這個時候,少年掄起袖子,露出兇相,田小軍才是真的有些怕了,他往後退,一步,兩步,三步,少年就靠近一步,兩步,三步,田小軍苦笑著說:「我……我不會說的,我什麼都不會說,我就說杜峰和郭莎莎的事,那才是我要說的……」少年眉頭緊縮,一巴掌拍在田小軍後背上,「他媽的,誰告訴你的!」這時,田小軍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退到了湖塘邊上,再一退,整個人就滾了下去。

少年看著田小軍拍打了兩下,笑著說:「你求我,我救你上來。」田小軍嗆得根本說不出話,那湖塘比他想像中深,他還沒有開口,整個人就沉下去了。

少年繼續笑,說:「你別裝死!聽到沒?」但是湖裡再也沒有了聲音。

6

王樂是在十二點左右回到家的,他重新回到床上,看著那些燈火和人群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突然奇怪起來,田小軍這麼晚是到哪裡去了呢?難道,他還在麥田那邊等自己嗎?王樂傻傻地想著,又立刻否定地搖搖頭,「不會,他才沒那麼好心!」想著又甜滋滋地笑了,「他肯定故意藏起來的,不是被他爹揍了,就是被他娘揍了,學電視里那些小孩離家出走呢。」

想著想著,王樂突然有些困了,他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想那個新書包,也沒有精力再去想那些作業,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杜曉琪吃完晚飯的時候,哥哥才從外面回來,杜曉琪看了看鐘,顯然比她看到高中生放學晚了一個多小時,杜曉琪自以為是地點點頭,好像知道哥哥去過哪裡一樣。她想,他一定是放學後就去找照片上的那個女生了,那麼放學後他們幹了什麼呢?杜曉琪很想問一句,但是,又問不出口,如果問了,那哥哥就知道自己動過他的抽屜看過那張照片了,到時候一定會被哥哥大罵一頓。但是,心裡窩著這個秘密又特別灼熱地燒著自己。

她想,哥哥一定會找時間告訴自己的,所以,不能這麼心急。

她回到房間,盡量不去想這件事,那就想想田小軍吧,田小軍此刻是不是正在翻郵集呢,他會不會拿一個本子出來把郵票上的動物都畫一遍,因為杜曉琪知道,田小軍的爸爸是村鎮工會畫畫的,那田小軍應該也會畫畫吧。

杜曉琪看完了她拖了好多天的小說,她打算有空的時候把這個故事講給田小軍聽,這樣田小軍應該會問她借這本書,當然,她不能借給田小軍一個人,還得借給其他人,要是光借給田小軍,那成什麼樣子呢。

杜曉琪收拾好書包,躺在床上,哥哥還沒有發火,那他肯定還沒有去翻那個抽屜,只要明天早上田小軍換回來,自己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還回去了。

杜曉琪翻來翻去終於有了點睡意,這已經比平常晚了很多了,就是這個時候,她聽到了窗外警車的警鳴,這可不是常有的聲音,是外面發生什麼事了嗎?杜曉琪搖搖頭,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和自己都沒關係。

她笑著閉上眼,進入了夢鄉。

警察是在十二點左右發現田小軍屍體的,把他從湖塘里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沒有搶救的餘地。偵查周圍,發現了田小軍的書包和一輛單車,附近的另一端,發現了另一個書包,書包里有田小軍的作業,還有幾本書,都是寫的張樂的名字。

但奇怪的是,田小軍書包空空如也,什麼也找不到。

王樂從床上摸起來撒尿的時候,門也被敲響了,他嘴裡念叨著,這該死的田小軍,藏到現在還沒回家,肯定是他爸找來了,王樂不屑地笑了笑,田小軍最好明天也不要去學校,這樣老師就不會發現自己幫他抄了作業。尿到最後,一個冷顫,又尿到手上了,他在睡衣上蹭了蹭,打了個呵欠,準備回房間再多睡一會兒。

【全文完】

(全文完)

本文作者「周宏翔」,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99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周宏翔」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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