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裡的四個和尚，和他們筆下的貓、樹、石頭，以及心裡的萬物

天下 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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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故宮博物院有一個關於四僧的畫展。裡頭有八大山人、石濤、弘仁、髡殘四個人的畫，有我們很熟悉的那些，也有我們少見的那些，有八大山人的萌貓咪，石濤搜盡奇峰打的草稿，弘仁苦心經營的山石，還有髡殘筆底下生髮的雲朵。

四僧展覽在武英殿里展出。武英殿就在故宮前朝西路上，明朝的時候，會在武英殿設待詔，讓那些擅長畫畫的人在裡頭住。清代的時候，武英殿也是修書和藏書的地方。前些年，這裡成了故宮博物院的書畫館。

四僧這個名目，實際上並非清代時人們共同認定的，在當時，畫壇里流行的還是以王時敏、王鑒、王原祁和王翚為代表的「四王」畫法，他們把宋元筆法視為至高的標準，相比之下，不泥古的四僧倒成了小眾。

一直到民國，人們在編撰美術史的時候，四僧的說法才被提出來。四僧的特點，是「國初遺老」，是「托畫逃名」，是「繪畫高絕」。他們同樣面對國家的淪落和家庭的散亂，對前朝有依戀，且都為僧，最重要的，是他們最終都選擇了於書畫上的專精，減少著自己對外界動蕩的關注，找到某種心理上的歸宿。

左：八大山人作品，右：石濤作品

左：弘仁作品，右：髡殘作品

四僧的畫，可以兩兩對應著看，石濤與八大是一組關係，髡殘和弘仁則是另外一組關係。這兩組都是繁茂與清簡，疏落與密實的對應，所以可以將他們的畫兒都分別對照著看。

我們將展覽里展出的四僧們的畫整理了一些，還有他們其他的一些畫兒。如果想要前往武英殿看展，以下的這些可以作為一份看展前的參考功課；如果因為距離與時間錯過了這個展覽，也算是小小彌補

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原本的名字是朱耷。他是明朝遺逸，小的時候就在書畫世家，很小的時候就作詩作畫。在他十九歲時，明亡，不久後父親也去世了。他很苦悶，為了躲避清朝政治勢力的迫害，也是為了保護自己，他選擇了出家為僧。

為僧時，八大的別號是個山，「八大山人」這個名號是他六十歲還俗結婚那年啟用的，從此就開始用「八大山人」署名題詩作畫。署款時常把「八大山人」四字連綴起來，像是「哭之」也像是「笑之」。

八大山人的簽名

《貓石圖》

（橫拉可瀏覽圖片）

早年的時候，八大還是比較意氣憤世的，內心有對舊國的懷緬和對清廷的一些情緒。所以後來的人們大多覺得，八大的畫都是在表達他的這股鬱郁。其實這些只是八大創作早期階段的意象，在他人生漫長的修行里，這樣的憤懣都慢慢被放下了。到了後來，八大的畫里有了更寬和的意趣。他的畫里一直都有因心性的真善揭示的本質。

《楊柳浴禽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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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小鳥圖》

（橫拉可瀏覽圖片）

八大山人的書法很高明，黃賓虹就說過八大是「書法第一，畫第二」。

他的書法是以中鋒為用筆為基幹的，線條圓渾均勻，內部運動時產生的極細微的變化，都反映在點畫的邊廓形狀、質感的微小細節上。他的字非常的連貫、自然，又隨心所欲，隔著玻璃都能感受到那種灑落與不猶疑，完全沒有擺布和執意誇張的痕迹。所有的空間都很鬆動、開放，也讓看的人覺得非常自由。

八大的書法是從歐體楷書入手的，但在最早臨習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有意誇張某些筆畫，比如橫有隸書意味的收筆。後來他研習了董其昌、黃庭堅、米芾幾人的作品，把清人館閣體的關節頓挫回溯到魏晉的迴轉流動、清虛飄渺里去。八大與他所在時代的傳統之間，有一種奇特的關係，既是密不可分的，也有他個性極強烈的部分。

《桃花源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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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濤

石濤本來的名字是「朱若極」，石濤是他的字。他愛吃苦瓜，頓頓不離，所以自己起了一個號，叫「苦瓜和尚」，他也是「大滌子」和「清湘陳人」。

他是明代的宗室後裔，出生沒多久明朝就亡滅了。他的家裡人遭害，他是被家僕帶到寺院出家避難的。所以石濤的為僧，是年幼時的不得已而為之，也是為了躲避政治迫害保全性命。然而成年後的石濤並不是一個很憤懣對抗的人，他非常入世，也熱衷於投入生活里去，還曾經帶著自己的畫赴京，希望面見康熙皇帝求得職位。

《山水圖（之八）》

石濤是四僧裡頭的三項全能，幾乎沒有他畫不好的。他的手上技藝從傳統里習來，但畫面內容卻又完全是新的。在那個只看紙上山水，不看內心塊壘的時代，石濤是那個能夠把內心對自然、對造物、對生活的感悟置於一切之上的畫家。就像他說的那樣，是「我之為我，自有我在」。

他愛山愛水，到處遊歷，最愛黃山，他曾經說，「黃山是我師，黃山是我友」；也搜盡奇峰打草稿，落下的每一筆都要「脫胎于山川」。

《山水圖（之三）》

《黃山圖（之八）》

除了對畫面精準把握後的洒然肆意與畫面結構的新奇，石濤的畫里，還有無論再繁複與強勢，依然會有的一點溫柔——可能是一個小小的、沒有面目的人，站在岸邊看著遠處的船帆；黃山半山腰上的一處溫泉，幾位好友，裸著泡在裡頭，手舞足蹈，非常開心；還有靠著菊花圃，用很淡的墨色勾出的一個小人，他舉著手，拿著一把菊花，對著遠處疊在一起的兩座山，就像是在致意；或者是長長的一幅畫軸，從山石、樹木、泉水，一一往下看，能在一個小小的角落，看到一個躲在書齋里笑的人。

石濤的畫總能讓看的人會心，也許就是因為他的畫里總是有那些我們大家都曾經歷過的溫柔瞬間吧。

《雲山圖》

《唐人詩意圖冊》

《搜盡其峰打草稿》

（橫拉可瀏覽圖片）

弘仁

弘仁是四僧中最年長的一位。34歲的時候，他加入過反清隊伍，失敗後，在福建武夷山為僧。40歲時，弘仁回到家鄉安徽，因為家鄉的黃山他最愛畫。

在四僧裡頭，弘仁是性情最冷靜清寂的那一個。他在心性上與石濤、八大、髡殘不同，他也不會悲憤難耐到近乎瘋狂，但也不會就這樣順應時事，所以選擇寄興山水，雲遊各地，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弘仁畫里的山石

所以他學的也是倪瓚路數的畫。倪瓚的畫里是一河兩岸，而弘仁的畫里則是那些近乎幾何狀的石塊組合結構。他們所想要描繪的，都不是一個外部的、真實的景象，而是存在於他自己心裡的、腦海里的抽象存在，就像蒙德里安的畫一樣，是理性的分析，而其中是有靜思的。

《林泉春暮圖》

《雨余柳色圖》

《長林逍遙圖》

《山水冊之一》

《山水冊十一開之三》

《山水冊十一開之七》

《山水冊十一開之八》

髡殘

髡殘比弘仁小2歲，32歲時明亡後，他就參加了反清隊伍。只是他為僧與反清無關，倒和「父母強婚」有直接的關係。

抗清失敗後，他避難於常德桃花源，後來在南京近郊牛首山的幽棲寺安頓了下來，參禪入道，禮佛畫畫，在山林澤藪里生活。髡殘脾氣倔強，也不太喜歡和別人來往。但當他的怪誕與山水結合在一起，倒有了靈巧的禪機與意趣。

髡殘畫里的雲、樹和小人

髡殘的畫和弘仁對應起來看，就很有意思。和弘仁的冷靜不同，髡殘是一個情感極為強烈的人，一任自然，「草木湖山信手拈」，「本自天然，不加雕琢」。

髡殘學的是黃公望、王蒙一路的畫，筆頭的工夫學的是明代的謝時臣。他畫里的種種都像是被雨露潤澤以後生長出來的，有青苔一樣自然滋長的生意，還有王蒙的畫里的那種密密麻麻的滿當，反覆嚴密，源源不絕。髡殘的畫里還有一種很特別的絳紅色，他會給屋頂、路、石頭……都染上這種紅色。髡殘畫里的景色都不新奇，但能在這樣的平凡里見到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