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年少的「匪首」

25 槍杆子抵著我，我只能服法！

一天，管教幹部送來了一個犯人，要吳順龍在醫院的護理業務上帶一下。這個人也是忠縣老鄉，烏楊人，鄧義平，以前在川西某森工局當伐木工，因為反革命罪被判了20年徒刑。吳順龍見他是老鄉，就在護理上細心指教他，對他沒有設防。一天深夜，吳順龍醒來後突然不見了鄧義平的蹤影，心裡便有些緊張。掀開鄧義平的枕頭，發現鄧義平留下的一張紙條，上面只簡單地寫了「我三個月後回來」幾個字，吳順龍知道鄧義平一定是越獄逃跑了，趕緊拿著紙條去向管教幹部作了報告。追捕的隊伍立即就在夜色中出發了。

第二天，鄧義平在山那邊的廟灣被抓住押回來關進監中之監，受到嚴刑審訊。出乎意外的是，他竟然一口咬定是吳順龍叫他逃跑的！管教幹部馬上召開鬥爭大會，把吳順龍押上台挨斗。吳順龍莫名其妙，極力辯解，說絕無此事，「我叫他逃跑對我有什麼好處？」但管教幹部認為既然是鄧義平親口交代的，而且在醫院裡又是吳順龍在業務上帶著鄧義平，兩人就有可能密謀逃跑。吳順龍無可奈何，每天被拉上台鬥爭，要他走坦白從寬的道路。一直鬥爭到第15天，鄧義平才說了實話，承認逃跑是自己的主意，與吳順龍無關，之所以咬定吳順龍，是因為受刑不過被逼亂說的。這一下吳順龍才被免於鬥爭，好險。

鄧義平的刑期20年實在是太長，他總想越獄。幾年後，吳順龍已經刑滿釋放回家，有一天忽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竟是鄧義平，又越獄出來了，而且已經跑了幾百里。吳順龍想起上次的教訓，說，我給你去烏楊的船費，你快走，不要再來見面，更不要又說我怎麼怎麼。鄧義平悻悻而去，後來沒有了音信，不知下落如何，這是後話。

就在一天天的煎熬與期盼中，漫長的15年徒刑終於快要走到盡頭了。按照監規，要到出監隊接受刑滿前最後三個月的出監教育。這對每一個犯人都是最快意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非人的牢獄生活即將結束，很快就將獲得珍貴無比的人身自由。

吳順龍在出監隊辦公室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那一剎那間，他搜索自己的記憶，馬上想起，眼前這個人，就是15年前到灌縣去把他押回忠縣並投進監獄的賀祖權。他還記得在灌縣時賀祖權滿臉堆笑，親切地對他說：「你爸爸媽媽好想你喲，到處找你，總算找到你了。跟我們回去吧，不要亂跑哦。」

賀祖權此時已經從忠縣公安局調任奉節硫磺廠出監隊指導員，現在由他來負責對吳順龍的出監教育。十五年間，在相距幾百里的兩個地方，在吳順龍服刑的起點和終點，入監和出監，都是賀祖權經手，也算是緣分吧。賀祖權此時沒有多少客套話，開宗明義教育吳順龍要認罪服法。吳順龍立即回答他，我服法，但是永遠不會認罪，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罪！賀祖權反問他，既然服法，為什麼又不認罪呢？吳順龍把脖子朝前一伸，說，槍杆子抵著我，我只能服法！

賀祖權無話可說。

26 屋裡頓時爆發出一片哭聲，像黃河決堤一樣

1974年12月底的一天，歲暮時節，天寒地凍，北風呼嘯，吳順龍終於走出了硫磺廠勞改營的大門。他背著破爛的背包，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那個消耗掉他全部青春歲月的地獄一樣的地方。硫磺廠周圍的山坡由於長期的硫磺熏陶，已經變得發白，這種白色不是那種聖潔如玉的白，而是一種慘淡得像白骨似的蒼白，這有些像在此勞改的犯人們，經過長期折磨，全都變得慘淡無光了。吳順龍也從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子變成了一個未老先衰的小老頭。過度的苦累幸勞和營養不良，使他的發育受到嚴重影響，30歲的人了，身高只有1.62米。想到人生最美好的歲月竟然在牢獄中度過，一個子虛烏有的反革命集團的罪名竟然毀掉了自己的人生，不禁百感交集。如今雖然刑滿釋放了，可是反革命的黑鍋卻要背到死，今後的日子又怎麼過呢？

在奉節縣登上「東方紅七號」輪時已經是深夜。他蜷縮在底艙里，聽見船外傳來的嘩嘩的波濤聲，這是一種久違的聲音。他是在長江邊上聽著波濤聲長大的，少年時的那些時光現在想起來多美妙啊，天天和小夥伴們在河邊嬉戲，只可惜好景不長啊。他知道輪船正在依次經過奉節雲陽萬縣武陵，當年他就是順著這條水路被押解到硫磺廠的。在雲陽，他跳船泅水出逃；在萬縣，他拉過車；在武陵，陳治權被吊在屋樑上一通宵……，這些事情就像昨天才發生，而時間已經過去了14年。

第三天晚上，「東方紅七號」輪緩緩駛進了忠縣港，他遠遠地看見了多次在夢中出現的山城燈火。14年過去了，好像還和以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忠縣港在老關廟石盤上，這裡離看守所很近，看到那裡像鬼火一樣閃爍的燈光，吳順龍心裡便充滿了難以形容的複雜感情。船頭髮出悠長的汽笛聲，餘響在江天之間久久回蕩，輪船在拋下粗大的錨鏈後停靠在躉船旁，旅客們開始魚貫而出。吳順龍背著背包擠在人流中走下了窄窄的跳板，他眼睛四處打量著，像在搜索以前的記憶。忽然，他和一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相碰，那人一直在注視著他。他一眼就認出了，那人就是民中反革命集團的成員范遠輝，長臉，凸額，高鼻，輪廓分明。范遠輝此時是忠縣竹藤社（又名工藝廠）的工人，正送藤椅到船上，在這裡巧遇了。吳順龍心裡飛快地打著轉轉，14年不見，互不了解，還是先不搭理吧，而且自己還要趕快回家呢。他就假裝沒有看見，匆匆走過了。

離開14年後，他再次踏上了故鄉的土地，跨過清清的鳴玉溪，踩過一大片軟軟的沙灘，登上高高的石階，眼前便是以前每天上學必須經過的老街，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再從西門往上走，就來到十字街了，這時他忽然腳步放慢了，因為他看到了離別15年的家門，還是那扇陳舊的木門，門前的街沿還是那根電杆，只是當年的白熾燈已經換成了水銀燈，灰濛濛的燈光灑滿了一地。此時老父老母和一家人都在家裡吧，沒有告訴他們我回家的消息呢，見到我後大家不知道有多麼高興啊。

門虛掩著，像是在等待誰，他輕輕推開門跨進屋去，果然一大家人都在一起。在昏暗的燈光下，家裡的人看到忽然進來一個人，不知道是誰，而且壓根也沒有想到會是誰，都向他投來陌生的眼光。他想叫「媽媽爸爸」，但是忽然喉嚨像噎住了，叫不出來。就在一剎那間，媽媽已經叫出了他的名字：「順龍，是順龍回來了！」這時屋子裡出現了短暫的寂靜，所有人的喉頭都突然堵住了，隨即卻爆發出一片哭聲，像黃河決堤一樣。十五年里憋著的屈辱、怨恨、思念、牽掛，一下奔涌而出，全家人不分老少哭成一團，嗚嗚嗚的哭聲傳到了門外。吳順龍喉頭一陣哽咽，也大哭起來，眼淚簌簌直掉。

「我15年來從沒有哭過一次，即使受盡屈辱受盡煎熬都沒有掉過淚，可是，這次我卻哭得淚流滿面，不能控制。媽媽爸爸妹妹都哭啊哭啊，這種場面別人是萬萬不能理解的。」吳順龍眼睛微微閉著，似乎不願意過多地回憶那個場面。

吳順龍離開時，兩個妹妹一個十歲一個五歲，如今都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當年到河邊去給哥哥送餅乾的就是這姐妹倆。那時五歲的小妹，早已不記得哥哥的模樣，但是一見面就認識，因為兄妹的相貌幾乎一樣。

一家人抹掉眼淚趕快給吳順龍準備飯菜，這可是15年來全家第一次在一起吃飯啊，在那個寒冷的冬夜，他享受到了暌違已久的溫暖。

這時有人敲門，打開門，一下湧進來了十多個人。原來范遠輝把住在城裡的「民中反革命集團」的人都叫來了。這些歷經苦難的同學聽說吳順龍回來了，都在第一時間趕來。十五年不見，吳順龍發現大家都蒼老多了，一時真有說不完的心裡話。可是，還沒有說上幾句，話題就扯到冤情上來了。馮光忠——就是那個在公審會上向公安局長孫和大聲說「不是事實！」的人迫不及待地問：「我們這個案子你有什麼看法，準備怎麼辦？」吳順龍說：「肯定要翻案，但是，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麼集團，這樣在一起商量好像還真是個集團了，恐怕不好。為了大家好，還是慢慢來吧。」

同學們覺得吳順龍言之有理，就告辭而去。

飯菜端上桌了，全家親親熱熱地聚在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眼淚和歡笑交織，訴不完的衷腸，為了這一天，他們苦熬了15年啊。

中國最年少的「匪首」（三）

中國最年少的「匪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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