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如果有人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最想返回到哪一個朝代？

這取決於每個人的價值觀，但我想，時下的中國士人，會比較鐘意於春秋、魏晉、唐代、宋代和民國。因為這幾個朝代，是中國歷史上精神最自由的時代。

我看過一本書，叫《民國的氣質》。書中寫的是民國時期擔當著「民國氣質」的七位女性，她們分別是秋瑾、呂碧城、張幼儀、宋清如、張可、朱梅馥、張充和。那麼，何謂「民國的氣質」？

首先，它不是長衫、大褂、厚眼鏡；也並非旗袍、風衣、香煙斗。借用朱平《民國范兒》里的一句話：什麼是民國范兒，就是在那時，人說人話，鬼做鬼事。人像人，鬼像鬼。頂天立地。

《紅樓夢》中有兩句大意相仿的話。

史太君在評戲一回，道了一句：一個小姐… 竟是「絕代佳人」，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便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像個佳人？

賈寶玉夢中尋訪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

這兩個情景中的「鬼不成鬼」「人不成人」「賊不成賊」，亦非貶語，實道出了痴人痴態。人生於世間，就無法逃脫一切色相，就必然有種種「痴情」。痴名、痴利、痴權、痴情、痴一切之有形物，皆乃「痴於色」，繼而有種種「癖性」。因此，不僅林黛玉自稱「痴人」，賈寶玉亦有一番「獃性」，因此，才成就了這「痴心兩悅」的知己之情。

有人痴色而不自知，則一輩子碌碌無為，茫然而逝。有人痴「色」耽「空」，時時刻刻想戒除色相，想遁入「空虛無為」之境界，然而，又生出另一番「痴空」之心。這兩種人，皆患「存有一段痴心」，豈不知最本真的狀態，就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這就是「民國氣質」了。說白了，民國范兒之所以受人艷羨，在於它演繹出「人性最本真的狀態」。不管在肉體、思想還是情感上，都能做到莊子的那句「緣而葆真」。

在中國歷史上的另外幾個時期：春秋、魏晉、唐代、宋代，也同樣具備著這種氣質。這種氣質，在春秋時期，叫「百家爭鳴」；在魏晉時期，叫「魏晉風度」；在唐代，叫「大唐氣象」；在宋代，叫「宋人風致」。每一個時代，皆有獨特的精神閃光點，但「本真自由」的氣質，在這幾個朝代，被演繹到了極致。

用《菜根譚》中的一句經典的話來總結，即是：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真正高雅的人物，用不著裝扮做作，其一舉一動自然而然地就能顯示出超俗洒脫的品位。）。

這句話倘若出自於士人的錦心繡口，並不足為怪，因為，中國自古至今的士人，不管是隱士、處士、道士、居士、名士還是方士，都幾乎具有這種「本色風流」的情結。

而我，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是在夜讀《紅樓夢》之時。一本抒寫釵裙生活的書，也同樣闡釋了「什麼叫『英雄本色』？什麼叫『名士風流』？」

對於史湘雲，曹雪芹對這位女主角的外貌並無一點著墨，或者虛寫，或者泛談，或者烘托，總之，讀懂史湘雲，主要看氣質。

將描寫史湘雲支離破碎的語言整合起來，她的形象也漸漸地立體化了。一個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的大長腿高挑女子，而從以下兩個情節中，更能窺出活脫脫的「英雄本色」和「名士氣度」。

本為「脂粉香娃」的史湘雲，踏雪行至蘆雪庵，打扮成一個小子的模樣兒，更顯得俏麗十分。在林黛玉眼中，她是特立獨行的「孫行者」和「小騷達子」，可她卻不管旁人眼光，自顧自地在寒天雪地中烤鹿肉吃，且一邊吃一邊說「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日斷不能作詩！」。素有潔癖的林黛玉看到這「割腥啖膻」的場景，不禁嘆道「那裡去找這一叫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史湘雲卻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這滿口腥膻的史湘雲，似少了一樣「閨閣氣質」，卻多了幾分「名士風流」。

湘雲的這一番作為，不當俠士也可惜了。若果有一番造化，來生能攜劍割腥、闖蕩江湖、詩酒人生，也算是圓了湘雲這一世的夙願了。雖非男兒，湘雲也並不牽累於女兒身。薛寶釵批評她「不守本分」「不像個女孩兒家」，林黛玉打趣她「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偏是咬舌子愛說話」，她卻全然不當一回事兒。所有的色相，在她看來都是「紅塵遊戲，真無趣！」她只負責眠花露宿、香夢沉酣，一身輕快地走在這人世間。

為了「明志」，她甚至把自己丫頭葵官的名字改做「韋大英」，方合了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她滿懷男兒壯志，卻不像探春那樣「意難平」，而是痛快淋漓地活在當下，做一個在出世與入世之間來去自如的人。且聽她醉眠於芍藥蔭下的睡語：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正如曹公所云：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湘雲幼無父母，寄養叔家，從此看人面色行事，若果如黛玉性情，定又病多壽夭。而她全無心事，半點不放在眼中。自出嫁後，丈夫病癆，自此孤寡一生，卻也全然不將兒女私情縈絡心上。湘江楚雲，寒塘鶴影，才是她的真姿態。

聞一多說：一痛飲，一讀楚辭，可為真名士矣。這句話對於史湘雲，可真謂「知己人語」。湘雲的這一種氣派，完全繼承了魏晉名士風度之神髓。曹雪芹給這位閨閣女子，賦予了一種驚世駭俗的味道，似乎也側面畫出了自我的性情：我行我素、任情任性。尚天真，是曹雪芹骨子裡的處世態度，也是他一生風貌的形象寫照。

這種任真隨性的風度，起源於魏晉，叫「魏晉風度」。魏晉時期，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最動亂的時代，卻也是思想最為自由的時代。套用一句話：它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

對於平頭老百姓來說，這是吃人的時代；而對於任真隨性的文人來說，這是一個我行我素的時代。

幾十年前，在中國文壇流行著一個相互之間以示敬慕的稱謂「同志」，顧名思義，「與自己懷著同一個志向和理想的人」。可以稱得上「同志」的人，一定是「精神的知己」了。其實，這個詞起源於魏晉時期，文人們身處同一種政治語境中，都懷揣著一個共同的夢想：抑邪而揚正，去偽而存真。

於是，魏晉時期就成了一個文人最不相輕的時代。

王謝、竹林七賢、陶淵明用他們的生命，將這種「名士風度」闡釋地淋漓盡致。他們飲酒、服藥、長嘯、撫琴、作畫，在血染的政壇旁，滴血的刀尖上，當權者叫囂下，瘋狂地跳起了死亡之舞。

在竹林七賢中，嵇康頗能體現這種「名士風度」。他以老莊為師為友，性愛鍛鐵、撫琴、嗑藥。在同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看來，他「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他憤世嫉俗，不合時宜，卻能二十年不露喜慍之色；他風姿特秀，爽朗情舉，卻常月余不洗頭面；他氣若凌雲，傲世不羈，卻在臨死之時獲得三千名太學生的請願……

當竹林六友紛紛迫於當權者的壓力而放低姿態時，獨有他不識時務，隱居於竹林之中，創作了一首又一首的琴曲。這種態度，被後來的陶淵明發揚到了極致，並且為千古名士繪出了一幅「桃花源」。他們所嚮往的，就是這樣一幅「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任真生活。這種名士風度，並非眾人口中所說的「隱士情結」，而是一種追求本真而從不逃避的情性。

他們跳躍在滴血的刀尖上，像極了魯迅的這一幅自畫像：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用他的話來說：真的名士，即是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文/玄枵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