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東有莽公，江山此增色。四絕入西泠，一生涵茲德

【光影逸冰按】我曾經對朋友說過這樣一段話：「願你年長時像莽園先生一樣雄姿英發，那是我對你人生最美好的祝福」。初識先生其人其藝，我曾寫下這樣兩首七律：

《致莽園先生》

莽園秋月泄空明，墨染殘枝轉畫屏。

心遠無垠經夢載，境空微語入禪聽。

擅揉碑版橫胸次，妙遣詩心寫性靈。

羞奉流俗名野鶴，半襟濯古一孤檠。

《題水墨村》

硯開筆落遣詩襟，挽袖長歌嘯劍琴。

點染山河拼醉夢，皴擦花鳥濺清音。

流年洇紙雲煙慟，化境生風野壑吟。

誰管廟堂高格調，半箋水墨好棲心。

交遊日久，便知先生峭拔的形貌下那份至誠的心性。有一次將遊記《西岩茶事》捧呈請教，先生遂字遂句審讀，那時正與先生次子郭青君夜飲，我們同歲，相與甚歡。先生簡訊中常以「老師」相稱，固然知道這是謙詞，還是讓我局促不已。文中有「月映山溪」之句，先生將「映」字改成「涵」，意境全出。如此種種，令我每每想起先生時總有一種長輩獨予的溫暖。

有一次的微信朋友圖裡發先生的照片，寫了這麼一段文字：「常常覺得，莽園先生最大的藝術創作就是把自己生生活成了一件藝術品。在漫長的藝術史中，遠如青藤八大，近有老缶白石，今人如黃永玉輩，大抵此類」。而這樣的人物總是成為各種藝術形式的表現對象的，我就曾見過兩位雕塑名家所作的先生銅像。而釋之兄之文，則是箇中珍品，茲編於《理想病》，呈報諸君！

郭莽園印象記

文/劉釋之 圖/農京早

嶺東有莽公，江山此增色。

四絕入西泠，一生涵茲德。

不必嘆逝川，抗志撈海月。

道術遊方外，髯鬚亂紛雪。

傾杯昆閬苑，吐霞珠水澤。

九州如礨空，萬古寒冰澈。

愧煞吾曹輩，徒立寶山側！

吾知莽公名及其事略，自讀陳子傳席之評論始，時莽公尚狂狷嘯傲於嶺東，未得親睹其顏色。後隨國玉師往謁畫家甘迎祥私家別墅，見莽公「肉跡」赫然懸於牆堵間：「撲去俗塵三斗，閑臨玉版數行」，聯語固是絕俗閑雅，潔身自好，書則法取六朝碑版，以行草出之，朴茂恣肆，一洗近人側媚之習，寓閑約於狂狷之中，寄高致於法度之外，一位藹然安詳、潔身自得之智者形象躍然紙上——益增想見其人之心矣。

丙戌秋，承孟浩兄相邀，參加許子裕長主持之宴席，席間見一美髯半臉、馬眼獅聲、虎步豹行著花格子襯衫之豐美中年男子，乃莽園公也。釋之自慚形穢，竟未敢與搭訕共語，唯高山仰止作聆聽狀。初，公獅聲混沌，未易辨聽，漸則依稀可感其言辭之謙遜，談吐之幽默，不由心生幾分親近意。公嗜酒，每飲輒盡，其酒量及豪氣，蓋座中諸公無出其右者也。待至半酣，眾即央其說藝壇趣事軼聞。公每能厭之，一席皆歡。嘻，公之受歡迎愛戴如此。

公性狷介，不妄與人交。善詩文書法篆刻繪畫，其書以秦漢六朝之筆參以己意，有恥與人同之志；畫亦高情邁俗，古拙可愛，誠多妙思佳構。其篆刻亦戛戛獨造，不拘於繆篆治印，而以碑額小篆入印，強其書寫意態，每以參差錯落之天然金石筆致勝，朴茂沉雄，丰神流轉。若其丁亥夏初為畫家陳訓勇上京辦展助陣所治印「上善若蟻」，可謂天真、古拙，凝重、深刻，印文布白隨意自然卻又匠心獨運，非智巧功深者不能至此也。其詩風格清新奇崛、理趣相諧，若《金石曲四章．之四》：「道屆渾融物自空，擷來金石鑄乃翁。蒼松白鶴青天外，雲海溟濛矗一峰。」以形象之語道難言之道，此詩庶幾得「渾然天成」之要旨也。……然公雖「詩書畫印四絕」在身，至今卻未曾加入一家公辦之「國協」、「畫院」之類，乃「體制外藝術家」，所謂野人一介，平素好以「西泠印社人」自居，雖「衣敝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公也與？有以「四絕入西泠」為下聯索對者，公以「一生羞南郭」對之。公郭姓，居南地，自嘲「南郭先生」，令人失笑。世間但凡敢於自嘲自黑者，率皆心理強大而有貨者流也。

公擅對，此公論也。若其自撰聯「六朝碑版橫胸次，一介狂狷寫性靈」，不啻為自畫圖真也；若「酒無人勸，被為誰溫」，則一種落寞寡歡之狀、孤獨無人之態、百無聊賴之愁緒藉此漫漶氤氳，公之才情可見一斑。一日，公被邀至一小城，主人乃城中楹聯高手某，於酒酣耳熱之際出「青藤白石多奇士」句，謙謙然作請教狀，實乃一探公之虛實也。公朗然而起，傾杯而盡，以獅子聲吼曰：「筆墨伺候！」眾皆隨趨於畫案前，公乃自行裁紙、濡墨，點煙，人皆以為公已成竹在胸，乃不知公實於此間神思速運，待至紙張裁定、筆墨濡勻、煙吸幾口、上聯揮就之際，下聯已汩汩奔流於腕底——「紅拂綠珠最可人」！美人對奇士，俠女對英才，可謂一種風流倜儻蘊其中；而紅綠對青白，其用典之熨帖無痕，則非大家手筆不能至也。眾咸嘆服於公之捷才敏思及聯書之妙，予則獨嘆公非不能以一己之豪雄奪某之才調，而肯枉屈為做東者作綠葉映襯，使出句愈艷而奇、主賓之誼煦若春風——則公之德風學養於斯可感矣。

古稱不朽有三，功德尚矣，言亦不易。又成一家之言，而或不足傳，或不能傳，言之立也，闕惟難哉。吾師劉國玉之焦墨山水，瑰奇雄偉，張仃大師曾以「氣象渾穆，魄力雄強」推許之，高山樵則目為「一代北宗」、「獨步天下」，以為峰高筆峻，馳逐董源、范寬間，宜其不脛而走、不翼而飛，而蠹簡塵封於粵北山區一隅，誰為拂拭？予年來為之奔走發聲，詎奈位卑聲微而觀者大多無目，公每能及時出現，揄揚盛美，肝膽相照，其知吾師，若黑熊之於黑熊，雖隔十里之遙，猶聞彼此氣味。公嘗對予感喟云：「尊師若移居珠水雲麓間，或可以清冽之山風蕩滌當今畫壇之污穢」，又云：「若尊師居穗，必大貴達」、「其貴達必顯於我，我尤樂意」……嗟乎！是公知吾師之修為復嘆吾師之境遇耶？師亦嘗語釋之云：「嶺東無莽公，江山遽失色。」又有詩贈莽公云：「詩書畫印論莽園，目掃群倫難比肩。」其惺惺情狀溢於言表。高山樵、蠻越子聞之，皆嘆曰：「真名士風流！」

公，生於1942年。自丙戌始，逍遙於嶺東珠水間已逾十載矣，誠多趣事佳聞，若美食之於繪事、若飲酒之於治印、若孫女之於攝影，其中情狀，因未親聆親見，或因筆者不敏，故不能一一志錄，俟他日赤車駟馬登門請益，庶幾可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經緯其心，宮商其跡，以不負高情，風雅其事之萬一，則釋之之大幸也！

丁酉新春人日寫於聞蛙草堂窗下。

劉釋之，廣東翁源人，詩書畫家，文藝批評家，多年來從事詩文書畫的研究和創作。現系廣東省文藝批評家協會會員，廣東人文藝術研究會會員，廣東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廣州市書協會員，廣州市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藝術理論委員會副主任，翁山詩書畫院副院長，廣東嶺南詩書畫研究院副院長，越秀區書協副主席、《新快報·收藏周刊》專欄作者等。主張「詩貴孤，畫貴靜，人貴在做事」。出版有《硯田蛙唱——嶺南書畫名家品鑒錄》、《翁山吟餘－劉釋之詩書畫作品選》等。

農京早，廣西靖西人。電視記者、紀錄片導演、攝影師，曾任央視駐廣州軍區記者站副主任，2016年退役專事紀錄片創作，最近作品為大型文獻紀錄《長征》。非著名詩人、墨客、平面設計師。字逸冰，自署蠻越子，以詩詞攝影、書畫金石為性靈生息之所。《理想病》為其個人遊藝志道的精神自留地，志以光影雕諸師友生趣之魂靈。撒潑打滾、無法無天，嬉笑怒罵、為所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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