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光英論蘭亭集序——到底是晉代真跡，還是後人偽作？

天下凡是寫書法者，無不知《蘭亭集序》者。

然至今傳世者，真是晉人王羲之所作，抑或後人假託其名而作？

山西省平遙縣的書法大家馮光英老師，對此進行了認真的考證與探討，藉此平台發布，期待與更多書法愛好者共同做更深入探討：

一、唐何延之作《蘭亭記》與劉作《隋唐佳話》中對蘭亭文的流傳比較。

《蘭亭集序》的文本，應以南朝梁時人劉孝標《世說新語.企羨》注引為準，並經前代人辨議,已為定案。宋蘇軾稱 唐摹本作「蘭亭文」，應是表達對唐摹本「蘭亭文」異於劉孝標註引（當時稱《臨河序》）的疑偽態度。另外宋黃伯思在其著《東觀餘論》中也說其文辭繁瑣，幾欲刪繁。宋人王 黻也懷疑「蘭亭文」與唐人書「蘭亭」詩相附會成文。然由於唐修《晉書》及禇遂良《法書要錄》皆收全文，並經何延之在唐開元十年（722）所寫《蘭亭記》與稍後劉寫《隋唐佳話》對「蘭亭文」的詳細事迹流播，使人們皆覺「蘭亭文」很真實，然細較兩說，抵牾頗多，使人不得不懷疑其真實性。今錄五則以求明鑒。（何延之《蘭亭記》簡稱「何記」，劉《隋唐嘉話》簡稱「劉話」。）

1、何記：「蘭亭文」智永襲傳其家，終付弟子辨才。

劉話：《蘭亭》在梁朝亂時散出，後智永得之。又獻晉王（隋煬帝），王不之寶又為僧智果借拓，智果死後為弟子辨才得之。

2、何記：太宗始請辨才入內供奉，待其歸寺後又遣蕭冀計賺之。

劉話：太宗始見拓本，又遣蕭翼求之。

3、何記：貞觀中，太宗始求蘭亭。

劉話：武德四年，入秦王府，貞觀十年乃拓賜近臣。

4、何記：蕭翼賺蘭亭。

劉話：不定何人蕭翼或歐陽詢。

5、何記：含風殿太宗親囑陪葬。

劉話：禇遂良奏請陪葬。

據宋黃庭堅跋《蘭亭文》記，「王右軍《稧飲序》草，號最得意書。宋齊以來，以藏秘府士大夫間未聞稱述」，自貞觀至開元間又近百年，焉得於唐開元時詳記如此且互異有五處之多?此或唐時人諛太宗阿唐世之文辭。另據宋人沈括《夢溪筆談》載：「（唐）太宗用《樂毅論》殉葬，溫韜盜發石已碎，皇祐中在高世安家。」古人殉葬用石刻以期永久，殉葬「蘭亭文」或止為石刻本，也不是沒有可能。

二、「蘭亭文」稿中的幾個特別字及「攬」字與王羲之曾祖父王覽的避嫌名諱與當時社會的避諱講究。

據北齊顏之推《 顏氏家訓.雜藝》中記「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至梁天監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云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偽字，朝野翕然，以為楷式。」。並在其《家訓.小學篇》中稱見到託名於王羲之的《小學篇》有俗行的別字。這些記載與「蘭亭文」中出現的訛偽替字現象相合。茲舉數例：

1、「峻領」之「領」當作嶺，《說文》嶺，山道也。」梁周興嗣次韻王羲之書《千字文》有「規步引領」，又唐懷仁集王羲之書《聖教序記》有『桂生高嶺』之句，領嶺分明如此，不可解一。

2、亦由今之視昔之「由」當作猶,《千字文》有「猶子比兒」，「猶」若之意，且前文有「猶不能以之興懷」，何以此處誤用，不可解二。

3、「修稧事也」之「稧」字，《說文》雖無「禊」字，然漢張衡《南都賦》有「於是暮春之禊」已作「禊」。稧，水稻秸稈之意，王羲之不應當用「稧」字代禊，此非顏之推「楷正可觀」之理，此不可解三。

4、「俛仰之間」之「俛」字，《說文》訓頫音免。西晉陸機《文賦》「有無僶俛」，當時文章多行此義，俛與俯義通，或是受南齊永明年間「小學」雜體影響出現的，以上四字，結合右軍作文時代與其書藝修養，客觀地講，是不應當出現的。另有「攬」字可以避其曾祖「王覽」的「覽」字之嫌名諱的說法亦是行不通的。據考證上古不避嫌名諱，魏後開始避嫌名諱，唐以後開始用缺筆畫避名諱。晉代是極其重視禮教的門閥時代，據《世說新語·排調》記載庾公與鍾會互嘲而犯對方家諱來看是不符合禮教的（庾公以遙字犯鍾會父諱繇字），另《世說新語·任誕》中也記載了桓玄與王大飲酒中，王大以溫酒之溫犯桓玄父桓溫字諱引發的不快。這種禮制至梁時庾元威《論書》中仍有「勿欺數行尺櫝，即表三種人身」的時論，並指出其中一條即「作字得體」，唐朝時避嫌名諱的影響仍在，唐人李賀甚至為了避進士的「進」與其父晉肅之「晉」，連進士都不得考（見唐韓愈《諱辯》），而羲之更不可能在有兄弟子侄同游文會上如此出乖弄醜的。避諱在古代社會是重要的行為規範，輕避帶過，不是研究學習古代文化的正確態度。

三、蘭亭文書寫中的楷意及其草法淺探。

宋蘇軾《跋蘭亭》言其「摹本楷意多」。黃庭堅《跋蘭亭》言其「酒酣微醺，政自難得」。似有微意。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記「王羲之善草隸，古今莫二」。《世說新語.言語》記，「王羲之字逸少……善草隸」，根據這些記載可以看出王羲之善「草隸」。我們用唐歐陽詢書《千字文》中找出與《蘭亭文》中相同字來觀察比較，在《千字文》中作草寫字而《蘭亭文》中作楷化字的有：永、九、蘭、也、群、集、地、茂、水、無、絲、仰、懷、極、信、與、言、當、老、及、每、臨、作、異，二十餘字，如：

就會發現蘭亭文草寫的程度還不及《千字文》。雖然這本《千字文》有人認為是摹本，但也忠實原作如其中「淵」字缺筆避李淵名諱，當作於唐武德年間，早於貞觀摹搨蘭亭的時間。且據《書林藻鑒》記載：「董其昌云：率更（歐陽詢）千文，真有完字具於胸中，若構凌雲台，一一皆衡劑而成者，米海岳稱其真到內史（王羲之），信矣」，且梁時已集右軍《千字文》行世，歐陽詢書當有所本，且為行楷體，與蘭亭文同一書體，具可比性。尤為明顯的是「絲」字寫法，與章草體、二王雜帖、智永、歐陽詢書《千字文》中的「絲」都不同，是明顯「少隸意」的唐人楷書樣版。在王羲之「善草隸」的書寫特徵下、「酒酣微醺」之際書寫的文稿樣式，與經唐人書意摹出的蘭亭帖相比較，有多少右軍真面目，應該是能引發人的一些合理思考的。

「蘭亭文」書作應是經唐人摹寫有著高超技巧的「偽好書」，因為是摹搨出來的，有著不斷改良的工作條件，甚至達到了如黃庭堅所評「無一字不可人」的程度，而非酒醉一寫而就的文稿。前人懷疑它是梁陳時習王書之名手偽造，是依據它所表現出的文字特徵，文本體裁，作偽條件，鑒藏經過都指向那個年代。學書者應辨偽存真，避免陷入學書而不知書的盲目與迷信。

以上對蘭亭文的淺見或有失當，尚希高明以教。

附馮老師作品兩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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