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旅館——《人與自然的一些記憶》

《山上的旅館》

（1）

早晨還沒起床，就知道下雪了。室內的暖氣忽然變得有點熱得過頭，這過頭的熱是室溫顯得有點虛假，反而讓人懷疑室外真正的冷暖。接著，床上的人聽得樓下的小花園裡人聲清脆，只有下雪天的早晨，人的聲音才會那麼的清脆的，清脆的聲音又透露著掩飾不住的嘴唇的僵冷。又況且，從玻璃窗戶上的天光亮度，也可以判斷。

晚上睡下的時候窗帘的一角沒有拉嚴，實際上是那個地方拉不嚴實，窗帘的滑輪好像出了點問題，帘子拉到那個地方，離牆還有大約20公分，就再也走不動了，那樣的空隙並不妨礙房間的私密，所以住宿的人也就不去管它了，沒想到到了早上，室外的光芒從那個地方撲進來，就那個20公分的寬度，把整個房間映的一派清白。

不是慣常的晨光。晨光從窗口進到室內，光的色調會有一些層次，最靠近光線入口的地方顯得色調深暖，往屋裡來就越來越淺暗。而雪光是映進來的，這樣的光是清白而均勻的，光線沒有方向。

躺在床上的人心滿意足地想著這一切，如果室外真的落了雪，那麼室內就更顯得溫暖安寧了吧。

（2）

如果是在家中，清早被告知昨夜落雪的消息，多少是興奮的，但是在旅館裡，早上醒來，在被窩裡知道了落雪的事，會感到無比鬆弛，感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是最幸福的事。

不過事情往往也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被窩裡的人會馬上接到上司的電話，催促應該儘快把采寫的文字發回報社去，因為今天已經落雪了。

好在這樣的心情，從被窩裡出來也是不錯的行動，所以住店的人就哼著歌曲起來了，剛剛穿了單衣，就迫不及待地去拉開窗帘。

隨著滑輪繩的遊動，厚厚的窗帘徐徐地向兩邊展開，拉帘子的人原本是並不在乎光與影的，他的打算，是將窗帘全部的拉開，拉的越寬越好，讓室外的光線都進來。卻沒有想過窗帘全部拉開的樣子，對於房間是很難看的。

然而這時候發生了有趣的事情就是滑輪的毛病又出現了，窗帘拉到半開的時候，滑輪又不走了，感覺就是輪槽的某個地方已經生鏽，由最開始的很澀到最終走不動了。

拉帘子的人立即的反應是打電話給服務台，叫維護人員趕緊來修，但是拿起電話的瞬間，猶豫了一下，想著那些人來了，修著滑輪，恐怕半個上午又要耽誤掉，不如不修窗帘，現在就開始寫稿子吧。

（3）

其實這樣的光景，不如室內沒有暖氣吧，假若室內沒有暖氣，室外雪天的清寒就會從窗縫裡滲透進來，雖然室內的溫度要比室外高出很多，但是仍可以感覺冰雪的現實。

而室內一旦有了暖氣，會覺得室外的冰雪不過是一幅畫。

我們的文學作品現在很少描寫自然風景了，即便是有所描寫，也不過是隔著玻璃的寥寥數筆，——住店的人心裡這樣想著，但是立刻又想到自己也是不能盡情來寫風景的，他要寫的是一個事件。當我們為了寫一個事件而來描寫自然風景的時候，這樣的描寫已經不是我們內心的感受了，而僅僅只是對事件的一種布景。

住店的人有點莫名的憂愁。他再次走到窗前去，想看清楚剛才在床上聽到那些說話的人是誰。

窗帘開啟處的光明一下子映上了他的臉，這種光明使他感覺清冷。這清冷不是來自此刻的肌膚感覺，而是來自經驗。

也許是在多年以前，在鄉村的果園裡，一夜積雪堆積在果園裡，孩子們很早就被大人叫起來，每一個人都扛著一根竹竿，去果園裡為果樹掃雪。然後的情況是，果園裡雪塵飛揚，時而發出嘩嘩或者沙沙的聲音。把竹竿伸進果樹的枝丫之間，堆積在葉面上的積雪抖下來。這只能完全依靠手工，一枝一枝一株一株地做，直到吃早飯的時光，果園裡才現出一片原貌，主要的是柑橘樹，它們的葉子是闊而常綠的，這給冰雪以可乘之機。

等果樹現出原貌，其實早就過了吃早飯的時辰，只不過是家長的要求就是，不把冰雪清理乾淨，誰也別回去吃早飯。所以在早飯即將開始的時光，大家才開心起來，這時候就可以自由活動了，去捉麻雀或者去魚塘里用帶尖頭的叉子叉魚，都正是時機。

回到吃飯的屋子裡，才想起方才在果園裡的寒冷與激憤。這時候都化成了安寧的心情，因為心情很安寧，吃著熱飯，或者喝著熱乎乎的麵湯，看著室外的雪地，心底深處就烙下了關於明亮與清冷的記憶。

這樣的記憶伴隨一個人很多年，常常會偶爾的冒出一點點頭，但是因為沒有找到真正可靠的重現的事物做依附，剛剛冒頭的記憶轉瞬就消失了。

但站在窗前望雪的人卻仍然不知道這是來自經驗，他的意識，就認為這是即時的冰雪帶來的清寒，於是他會下意識地為自己加一件毛衣，其實屋裡真的不冷，他是因為意識底里的關於果園的那場冰雪記憶被翻出來，才覺得自己冷。

又試圖把窗帘拉的更開闊一點，好看清楚對面被白雪覆蓋的連綿的山巒，但是因為滑輪壞了，拉簾人的這個舉止成了白費。

（3）

盥洗間的窗帘卻是全副的拉開著，盥洗間的窗戶照樣是很寬大明亮，白色的防水窗帘靜靜地收緊在貼牆的角落，看起來好像很少拉起來用過。大約因為這是山上的旅館，窗的對面只是一派的青山，並沒有可以互相照面的樓，而這個房間又正是三層，所以就算是在這裡沐浴，也根本不需要拉上窗帘吧。

浴缸就在窗下，窗戶的寬度大約有三公尺，此時屋子裡就成了白茫茫亮堂堂的一片，室外白雪的青光盡情地撲了進來了。

住店的人一再地聞到早晨初雪的清寒，他在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慢吞吞地給浴缸放熱水。

然後他轉過身去，在浴缸對面的大浴鏡前洗臉。

但他一下子呆住了。他從鏡子里看到對面山上有人，其實他還沒有看到人，他只是看到了有一些樹在動，立刻就知道那裡有人。那些樹的樹梢時而被搖動，接著雪塵飛揚。

從鏡子里看到的山，在沒有下學的日子，景色是很近切的，現在下了雪，鏡子幾乎有點晃眼，好在雪不是太大，山的青色依然隱約可見。

浴缸里的熱水裝到一定量的時候，窗玻璃和浴鏡都因蒸汽而變得模糊起來。住店的人已經洗完臉，他用毛巾擦了一下鏡子上蒸汽，但是已經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了，因為窗玻璃同樣是已經很模糊。於是他快速地脫掉睡袍，滑進浴缸去，水溫的愜意使他想起室外的白雪，他用毛巾擦了擦窗玻璃上的水霧，於是玻璃上就留下那條毛巾擦開的痕迹。

窗外有一棵柿子樹，柿子樹的頂梢就映在了三樓的窗前，柿樹的禿枝上栽在細細的白雪，在天光中伸展著，格外明亮，居然又看到了一兩片尚未落下的殘葉，金黃色的葉子，大約是承受力太單薄，所以沒能堆上積雪，但葉子看起來似乎在枝頭還很牢固的樣子，絲毫沒有要落下的意思，就是這樣的兩片葉子，也在白皚皚的空中生氣勃勃地低垂著。住店的人想的卻是，這葉子無論如何也無法挺到春天吧，假如他們挺到春天，那也不能總是不掉下來吧，這樣想著禁不住有點好笑。這時候想起上司在早晨的命令來，下午就得把採訪的稿子發回報社去，而雖然此時挺還泡在浴缸里，但挺心裡毫不畏懼，他胸有成竹。

住店的人輕輕閉上眼睛，想著在這樣的大雪早晨，在對面的山上看起來，這個旅館，也一定是銀妝素裹吧，在群山環抱的谷地，一片大院落里有著零散的幾棟房屋，一覺醒來，房屋頂上白雪皚皚，鍋爐房的房頂上緩緩地冒著白煙，也許時而也有熱氣從鍋爐房的某個地方泄露出來，在雪中偶爾形成一陣白霧，一會兒白霧消失。空闊的停車場上聽著昨日進來的汽車，在早晨，汽車在白雪的覆蓋下一動不動。而柿子樹的寒冷而活潑的枝梢伸到三樓的玻璃窗外。

而柿子樹寒冷而活潑的枝梢伸到三樓的玻璃窗外。——住店的人心裡把這一句重複了一次，忽然感覺滿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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