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針對波蘭統一工人黨政府的大規模罷工事件

最新 06-14

（《機遇之歌》劇照，男主角出生時所看到的畫面）

作者貓不聞餃子

本文系時拾史事原創，未經授權嚴禁轉載搬運。

基耶斯洛夫斯基導演的經典電影《機遇之歌》中，片頭有段男主角出生時的畫面，這個鏡頭的獨特之處在於完全以一個剛來到這個世間的嬰兒的視角來呈現，這個畫面就是男主角出生時看到的這個世界的第一眼的樣子。母親在醫院的走廊里產下嬰兒，視線穿過母親的雙腿，他看到有人拖著屍體從自己眼前走過，地上留下拖拽時的血跡，所有人都顯得特別慌亂的樣子。

——這是他睜開眼看到這個世界第一眼時的畫面。

一開始你可能不太明白這個鏡頭的深意。但隨著影片劇情的推進，當後來男主角交代了他1956年6月28日出生於波茲南，一瞬間恍然大悟。1956年6月28日，正是波蘭人民試圖反抗，逐漸擺脫蘇聯控制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日子。

後來這一天所發生的事被稱之為「波茲南事件」。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波蘭完全淪為了蘇聯的衛星國，一切都是照搬蘇聯模式而建立起來的。波蘭軍隊被交給羅科索夫斯基元帥指揮。

羅科索夫斯基元帥的母親是俄國人，父親是波蘭人。1919年加入布爾什麼維克，在二戰時期的蘇聯衛國戰爭中屢建奇功，和朱可夫、科涅夫一併被稱之為「蘇聯陸軍的三駕馬車」。1949—1956年羅科索夫斯基被指派為波蘭部長會議副主席兼國防部長。

蘇聯的軍事顧問滲入波蘭軍隊中的各個要害部門，他們擁有自己的電台和密碼與莫斯科保持緊密聯繫。這跟「授人以柄」幾乎沒什麼區別。另外蘇聯駐波蘭大使對波蘭政治局勢的干涉，完全超出了做為一名外交使臣的範疇。他竟有權力按照莫斯科的需求左右波蘭領導層的人事變動。

不僅僅是在政治領域，蘇聯對波蘭的滲透從文化到教育再到國民經濟等等，幾乎無孔不入。學生在學校必須學習俄語，學校的教材也必須使用蘇聯教材；電影、文學、繪畫等藝術創作也必須以服務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為最高準則。前段時間看了安傑依.瓦依達導演生前的最後一部作品《殘影余像》，講述的就是波蘭先鋒主義畫家斯特熱敏斯基在共產黨統治時期，因為不願背叛自己的藝術理念以及不願意妥協自由創作的權利，而遭到當局迫害排擠的故事。

印象最深的鏡頭是斯特熱敏斯基在作畫的時候，窗外升起了巨幅的斯大林畫像，遮擋了自然光線，使得畫家無法在畫布上作畫，這是為整部影片定下基調的鏡頭。同時這又何嘗不是蘇聯控制時期對波蘭人民內心活動的真實隱喻。

（《殘影余像》中的鏡頭）

斯大林在蘇維埃內部的政治鬥爭中獲勝後，立即建立了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說白了就是搞個人崇拜，權力高度集中，黨的利益高於一切，而斯大林個人的意願既是黨的意願。政府內部機構臃腫，官僚主義腐朽作風嚴重。由於選舉制度有名無實，政府幹部實際上都是上級任命的，因此上下級之間很容易產生依附關係，官員也就沒有心思做到對人民負責。

1953年3月斯大林逝世成為了後來整個東歐民主化運動的前兆，猶如黎明破曉前一顆晨星掀開黑暗幕布的一角。當時蘇聯的經濟狀況已經非常糟糕，以至於斯大林的繼任者不得不考慮做政策上的調整和轉變。赫魯曉夫上台後，對高度集權的政治制度進行了改革，對斯大林模式進行了路線上的修正。釋放了成千上萬的政治犯，裁剪了大量的鎮壓機構。

1956年隨著蘇共二十大的召開，蘇聯對東歐國家的控制開始鬆動。赫魯曉夫不僅激烈地批判了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以及反思斯大林的恐怖統治對蘇聯社會經濟，法制建設的破壞。在關於波蘭方面，赫魯曉夫譴責了斯大林1938年關於解除波蘭共產黨，並且對居住在蘇聯的波共領導人進行清算的決定。更重要的是，赫魯曉夫明確表示了各國無需照搬教條化的蘇聯模式，在具體的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可以結合國情走自主發展道路。

但赫魯曉夫對斯大林恐怖政策的猛烈抨擊，主要還是站在維持黨的統治為立場的角度。因此在報告的總結階段，赫魯曉夫對各國代表說：「我們必須把這一問題限制在黨內，尤其是不能泄漏到新聞屆。」

他擔心會給敵人留下把柄，用他自己的話說「不能將我們的陰暗面暴露在敵人面前。」

波蘭為什麼能成為後來「東歐劇變」率先倒下去的那塊骨牌？對比捷克、匈牙利等國的共產黨，波蘭統一工人黨對國家的控制力度遠遠不及前者。舉例來說，截止到1952年捷克斯洛伐克擁有超過9000多個農業合作社，而波蘭人口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兩倍，建立的合作社卻不足5000個。另一方面，共產主義黨派在波蘭的群眾基礎也遠比不上捷克斯洛伐克的兄弟黨。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捷克的共產黨都是做為合法政黨存在的，雖然選舉時群眾支持率僅超過了10%，但畢竟共產黨已經是捷克政治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反觀波蘭共產黨，在二戰結束前都被視為一個邊緣化的非法黨派，波蘭國內的群眾也只視其為蘇聯的「代言人」。更何況，在1920年波蘭與布爾什維克的戰爭中，波蘭共產黨是站在蘇俄一方的，做為那時剛恢復主權不久的民族國家，這威脅到了波蘭人最敏感的主權意識。另外波蘭人也不會忘記，1939年是誰和德國一起瓜分了自己的國家的。

當然，波蘭本土的天主教力量也是其中很重要的因素之一，不同於匈牙利與捷克斯洛伐克，波蘭的天主教擁有更加廣泛的支持，90%的波蘭人是羅馬天主教徒，因此宗教在波蘭擁有一定的政治話語權。在後來波蘭一系列反抗共產主義的民主化運動中，你都能找到波蘭天主教的身影。波蘭裔教皇約翰.保羅二世，就是一個的符號性的人物。以至於蘇聯當局曾派人暗殺過他，原因就是蘇聯當局認為約翰.保羅二世所宣揚的思想對蘇聯集體主義意識形態構成了威脅。

蘇共二十大召開後不久，停留在莫斯科的波蘭統一工人黨領導人貝魯特突然逝世，這給當時的波蘭政治局勢帶來了很大的衝擊。而貝魯特的離世也為波蘭政府對原先的斯大林模式進行改革減緩了阻力。

波蘭的一則政治笑話就說「貝魯特離開的正是時候，這是他最後一個愛國舉動，也是他最偉大的地方」。

但另一方面，波蘭統一工人黨內部就改革路線問題逐漸分裂成了兩派。一派認為應該繼續遵照蘇聯的路線辦，蘇共二十大揭露的僅僅是斯大林個人的問題；而另一派則認為不僅僅是斯大林的個人問題，其背後反映出來地是一系列發展起來的統治制度問題。

蘇共二十大後，波蘭開始逐漸解凍。1956年4月，波蘭政府宣布大赦，釋放了包括4500名政治犯在內的35000人。這在當時波蘭社會引發了廣泛地討論，對波蘭人來說這是政治轉變所釋放出來的明顯信號。上層的另一項決策是鼓勵群眾批評政府，這一點正好被新聞機構所利用，媒體對官僚主義的批評和對斯大林制度的弊端所造成的錯誤行為進行了廣泛的討論。

既然一個口子已經撕開來了，那麼壓抑了許久的群眾自然也就越來越起勁了。1956年六月上旬，波茲南斯大林機車廠的工人們要求提高他們的待遇。工人們推舉了三十人組成代表團去華沙找機械工業部長，要求批准他們的正當要求。並表示如果工人們的要求得不到妥善解決，他們將決定於6月28日舉行罷工遊行，而部長對此的回復是：「如果你們要上街的話，你們將會遇到坦克」。

接到的消息說談判失敗後，工廠里的工人們群情激憤，決定不等代表團回來就到市區的自由廣場向市政府請願。一同上街的一萬六千名工人中還包括四千名黨員，後來不少市民和學生也自動加入了遊行隊伍。人聚集的越來越多，各種討論和觀點言論都湧現出來，人們拿出事先寫好的標語牌——「我們不要空頭支票，我們要麵包和自由」。突然有謠言說華沙的三十人代表團被逮捕了。這時廣場上的秩序開始混亂失控。有人高喊「到監獄去」、「打倒秘密警察」等。騷亂中，一部分人衝擊政府部門，於是政府當局出動警衛部隊，但也有部分士兵拒絕開槍射擊。華沙中央政府出動了保安部隊和坦克裝甲車，將遊行隊伍驅散，事件最終平息，據統計共有74人死亡，575人受傷，658人被捕。

（遊行隊伍高舉「我們要麵包」標牌）

今天你去波茲南會看到醒目的1956年事件的紀念碑，由兩個捆綁在一起十字架和一個鷹頭模樣的矮柱體組成，紀念碑沒有任何碑文，只有一組數字，外側的十字架上刻著1956，內側的十字架從下往上依次刻著1968、1970、1976、1980、1981，每一組數字都代表一個政治事件。

（波茲南事件紀念碑）

在冷戰期間波蘭人民始終在試圖擺脫蘇聯以及以其為領導的華約組織的藩籬，對自由、獨立的渴望從未消逝。在逆境中頑強的抗爭精神是早已鑲嵌進波蘭人血液之中的基因。波蘭在歷史上曾被俄、普、奧、德等周邊國家數次瓜分，因此波蘭人對主權意識和民族獨立非常敏感。1956年是波蘭人冷戰期間抗爭之路的開端。

永遠不要低估波蘭人民對自由的渴求，不要忘記了這塊土地是被革命導師馬克思、恩格斯稱之為「東歐民主策源地」的地方。正如他們的國歌所唱的——

「波蘭沒有滅亡」。

我們亦然。

文末簡介：波茲南事件（波蘭文：Poznański Czerwiec（波茲南六月事件）；英文：Poznań 1956 protests（波茲南1956年抗議運動）、Poznań 1956 uprising （波茲南1956年起義））是波蘭人民共和國歷史上第一次針對波蘭統一工人黨政府的大規模罷工事件，因發生在波蘭中西部城市波茲南而得名。事件爆發於1956年6月28日，於同年6月30日結束。波蘭政府的鎮壓行動導致了至少74人死亡，800人受傷，包括一名13歲的少年羅莫克·斯恰烏科夫斯基（Romek Strza?kowski）遭到波蘭政府軍的殺害。波茲南事件是波蘭逐漸擺脫蘇聯政治控制的里程碑事件之一。

參考文獻：

鄧娟：《波茲南事件研究——「解凍」後波蘭國家的民眾反抗與社會變革》

孔寒冰：《波茲南：傾聽1956年事件的餘音》

張月明：《從「波茲南事件」到「十月事件」》

卜丁：《波茲南事件前後的波蘭》

BBC中文網：《前蘇聯當局策劃刺殺教皇事件》

貓不聞餃子：

生活在波蘭的溫州人，不自由撰稿人。眼神柔軟，XX堅硬；千般姿態，萬種風情。生活越來越忙，稿子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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