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如何從困局中獲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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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局無處不在。

遠到人類還不能完全戰勝癌症，近到重複不休的工作和家務無法兌換到滿意收入，睡眠和性生活質量堪憂......萬一生不逢時趕上戰亂和革命，連苟且自處都可能變成奢望。

受困的感覺一直徘徊在人世間，人類及每個人的命運都太多遺憾，太少完美。

它甚至與困難不同。力不從心是困難；心念被局限，才成困局。迷茫之中情感無處落腳，被裹挾、被局限；眼看曾愛的、曾珍惜的一切流逝與崩壞。

日本人是最能體會這種困境的人群之一。他們天生受困於物資貧乏、疆土孤立，必須用努力學習和集成來彌補不足，也因此對世間萬物始終保持節儉和警惕。

15世紀的戰國時代，直接摧毀了日本文化心臟京都多年積累的無數珍寶，遺憾與痛失之後，部分保持清醒的人認真思考如何在殘局中創造新生。

他們自始便承認自身劣勢，也知道在精美度上可能無法超越某些來自中國的技藝。而正是這種自我感覺不良好的基調，融匯對禪宗思想的領悟，日本人把許多本來只是陶冶貴族文人心性的技藝升華成「道」。

茶道以及其中所蘊含的侘寂之美，最好地繼承了禪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精髓。接受事物的缺陷，忘記物我之間的隔膜，體會不完美和轉瞬即逝帶來的價值——這些歷來很難為普通人所明瞭的事情，就這樣通過一杯茶、一個手勢流傳下來。

注:本文我們譯自美國作家李歐納 科仁（Leonard Koren）闡釋日本侘寂美學的專著。他的心力之作《侘寂：寫給藝術家、設計者、詩人和哲學家》（Wabi-Sabi: for Artist, Designers, Poets & Philosophers）成為引導西方和現代世界了解日本美學與哲學的必讀書。

配圖來自2013年電影《尋訪千利休》，影片極盡精美地再現16世紀日本寂茶時代樣貌，也構想侘寂宗師——千利休的生命與愛情，以及他託付終生的那杯茶。（騰訊視屏可得）

——美樹嘉文藝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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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美 人文之思美樹嘉文藝志

侘 寂 之 美

Leonard Koren 著

研墨丫頭 編譯

千利休「禿」銘茶碗

1992年的時候旅居日本，我試圖尋找與定義「日本之美」。浸淫在這個課題中的我被深深吸引了。以上所說的美是來自整個環境、其中的事物甚至人的觀念引起的振奮和喜悅——它使我加倍體驗到生命的活力和自己與世界的鏈接，就像經驗了一次迫切去感知真、善、美的旅程。

我出於本能地愛上了那些看似粗糙和未經打磨的事物，它們原始的紋理與觸感都讓人著迷。大部分器物都在時間天氣和人的使用中悄悄改變著，讓我們得以欣賞到風吹日晒或寒暑交加在無意中留下的柔美痕迹。物件上的晦暗、曲翹、銹跡、縮裂、疤痕、斑駁都如同語句般記錄著歲月中歷歷在目的耗損與消逝。

那些曾經擁有光鮮明亮色彩的物件或景觀，漸漸變得暗啞素凈，或是褪為晨昏臨近時最淡薄的一縷煙靄色。這些似乎失去了顏色的景觀非常吸引人，細細體察那黑色與灰色，你會在其中找到奇妙的色輪：透著藍色的灰、棕灰、紅灰、黃灰……當然，黑色中也蘊含綠色、橙色、羅蘭紫……

而一些有點特異、怪誕甚至令人稍感尷尬的物件——用通常的眼光看，它們可能是沒品位或有些丑的，卻同樣喚起我對美的重新認識。低調質樸和謙遜的物件彷彿擁有一種召喚我們去接近、觸碰並與之鏈接的力量，橫亘於人與物品之間情緒上的距離被縮減到最近，一見之下便會產生親近它們的衝動。

最近我還迷上了簡約風格的東西。它們簡單卻不顯涼薄，乾淨爽利卻並非人工消毒式的一塵不染。最重要的，它們在去蕪存菁的同時，仍然飽含著詩意。

為了更好地定義這種美，我想用理性的方式來理解它，也試著用紙筆來描繪這個似真似幻的美學世界。經過一番提煉，我把這領域姑且稱之為一種「不盡善、非永恆、未完成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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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滿月東升，茶師姍姍來遲

只將茶盤放在緣側合適的位置

注入一筒清水

觀者便感到了與天時自然的連接

在接下來的一年半時間中，我穿梭在美國和日本的各個圖書館之間，專註於所有可能相關的書籍，積累了如山的信息。這些信息是如此模稜而無跡可尋，有時候甚至自相矛盾，可是我終於將它們凝練成自己的理論樣式。理論的基本骨架要追溯到我年輕時學習日本茶道整理的日記，而這一切最終被整合成後來的這本書——《侘寂：寫給藝術家、設計者、詩人和哲學家》（Wabi-Sabi: for Artist, Designers, Poets & Philosophers）。

在書里，我將「侘寂」（Wabi-Sabi）的概念按照修辭學的思路分成了「形式」與「精神」兩個層面。所謂的「形式」，是指物品的具象化，也就是侘寂之物在視覺、觸感以及聽覺等感官上的樣子；而在「精神」層面，我意指根源於其下的哲學基礎以及孕育了這一美學形態的各種思想和博弈。

說真的，要探索侘寂的精神基底既需要推理與歸納，也需要發揮想像力。雖然如此，我感到自己得出的見解是真實而有用的。舉例而言：

在形而上的層面上看，侘寂的美感徘徊在非常接近「空無」的邊界之上，這種美閃爍在「有無之間」，因此帶有獨特的幽微甚至微妙的氣質。

通過侘寂傳達的美感更像是能夠令人心念一轉的「事件」，而非事物固有不變的屬性——它是動態的，隨時可以發生，卻不見得是其固有的東西。就像我們愛上某個物理上並沒有多少吸引力的人、物品或地方，那麼即使別人不以為然，對你而言卻是揮之不去了（至少某些時間裡）。

侘寂還有著直指人心的力道。衰減、染濁和退化的自然過程都在侘寂氛圍中如實呈現，就像是一面鏡子，忠實地映照著我們有限的人生之旅。與侘寂之物的相處，會讓我們對原本不盡人意的命運和存在心懷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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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季節

採回帶花的枝條置於茶室屋頂

打開拉門 春風襲來

花瓣落入手中茶碗

侘寂中雖講究優雅，但它仍是根植於匱乏與清貧的美學。也正是這樣，在侘寂的世界中不論貧富，眾生平等。

侘寂之美與西方傳統美學中一脈相傳的「完美、恆久、不朽」形成對照。可以說，它的世界與華麗無暇、大量販賣的商品世界是對立的。追求完美一直是西方文明中的核心價值觀之一，我們會心照不宣地認為只有盡善才是盡美。

然而我們的心底也不得不承認，生而為人就帶著與生俱來的局限和不完美。當有人告訴你，一件並不完善的東西也可以與完美之物一樣擁有美好和價值——這是一種帶著接納與圓融的認可。

寫到這裡，只有一個小問題有待解決：侘寂（わびさびwabi-sabi）這個詞雖然顯然是日文，你卻無法在日文詞典中查到它。

侘（わびwabi）與寂（さびsabi）這兩個單詞在日文的歷史上很早就有，它們本是兩個單獨的詞。「寂」非常古老，最早大約出現在8世紀的詩歌中，含有「荒蕪、孤寂」之意。到了12世紀的時候，這個詞被詩人和歌者大量使用來表達「寂滅之樂」——在老去、褪色和孤獨中品嘗歡喜，也意指凋零之美。

15世紀日本茶道開始使用「侘」的概念，接下來的100多年，它的含義越來越廣泛並逐漸包含了「寂」的語感，隨著「寂茶」的開創，「侘?寂」得以融合在一起，成為日本新美學、哲學時代的代表概念。但是17世紀的時候「侘」字又一度不再流行。

20世紀中期的學者們則在相似的語境中交替使用這兩個辭彙。我想，最合理的解釋也許是與日本文化一貫能安於既對稱又含混的語境有關吧。

今天如果你問一個日本人是否知道侘寂的意思，他們會點頭，可是如果讓其給侘寂下定義，對方卻很可能躊躇半晌，無言以對。

其實這不奇怪，侘寂本身的概念就很寬廣，許多看似不相干的概念和具象物都可能和它有關，它也兼具著藝術、精神和哲學思想的用途。

我想說的的是，縱然「侘寂」過去未曾正式被定義，它現在已然是不爭的存在。

侘寂之美，安居於因不顯著而被忽視的細節之中，深藏於幽微；它短暫無常，朝生暮死。

從我第一次開始構想侘寂的世界，20多年已經悄然划過。這期間我們的數字化工業世界正急切地嘗試把「現實」轉換成「虛擬」和「非物質」的形態；與此平行的，侘寂這種基於自然事物的「現實主義美學」，以一貫不變的基調，試圖給人類敏感而有創造性靈魂注入真切、安適與啟迪。那麼，侘寂精神那基於「模擬」現實而形成的精髓，是否仍能成為我們情感的落腳處，繼續滋養心靈呢？以我的視角，從內向外觀之，我們不妨回到寂茶發生的年代，那也許能夠幫助理解這個疑問。

16世紀的京都捲入了看似無盡的內戰之亂，然而那些沒有消沉的民眾是清醒的。他們眼見歷朝歷代收集積累的無數精美中國瓷器——那些一度在茶道中備受寵愛的完美的器物毀於旦夕之間，失不復來。他們必須自己製造出新的代用品，「日本製造」也許相對粗糙和簡陋，但是源源不斷並且價格合理，於是逐漸成為中流砥柱。

可以說，侘寂美學精神的形成軌跡就呈現於茶室之中。與前時代講求奢華的茶室不同，寂茶茶室通常只是一間帶有小小花園的獨立草屋。

在初期，茶室的面積是四席半（大約8平方米），而後期的茶室被縮小至不到兩席（2.7平方米左右）；一開始訪客步行直立著出入茶室，而到了後期，人們必須手膝並用，才能屈身進入茶室。

逐漸縮小的茶室

這種極度壓縮的設計是經過精心考量的，不論在藝術和精神上都有獨特的效果：

所有的參與者必須同樣地謙恭——在這裡人人平等

人與人之間更為親近——人際更有戲劇性的意味

去除一切不必要的物品——狹小導致簡單至極

更關注僅存的事物——不易分心

寂茶時代的茶室和器物變得越來越簡約和謙遜，即興而為也代替了固定的繁複茶道程序。甚至連本不屬於茶道的器物也被隨心利用起來，比如飯碗，或者破損的、修補過的器物都可以登堂入室。施茶者憑藉著使用、誤用並有意製造突發事件式的情境，他們這種擅於「重演」現世奇妙因果的能力備受讚賞。

從此之後，侘寂的獨特形式——無論在物質或精神層面上，都成為了日本人與現實困境達成的美學上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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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利休「待庵」茶室

入口小到必須躬身跪行而入

武士也必須卸下佩刀

如今的時代同樣存在困境，人類設想中的災難陰雲有增無減，也有人預言氣候變化將帶來蔓延全球的危機和災禍。而我們的物質世界究竟還能維持多久？一次次的摧毀與清理之後，大多數的我們，將生存在越來越狹小的空間中，不得不僅靠所剩無幾的粗鄙之物度日？

我們無需渲染悲劇的氣氛。侘寂之美的根本來自於卑微，甚至貧乏，而正是在這樣的困局中仍可以優雅之心去感受。它在美感上帶來的愉悅也是超越物質本身的——歡喜來自於專註力和追求精熟而不懈的練習；幽微而敏感是侘寂始終不離的核心。要體會到其中那不易察覺的微妙，被隱藏的靈光，躊躇而短暫的存在，我們必須先有一顆平靜、關照的同理之心。

否則，侘寂之美將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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