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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眾三周年經典回顧007

小眾創始至今已三年。現推出三年經典作品回顧,好文不厭其煩地推發,以求達到最大可能的傳播,願讀者牢牢記住那些因各種原因被遮蔽的名字。,記住他們作品裡的骨與血,鐵與銹。

小眾三年經典,文、畫、書,嚴格只在曾經推發過的閱讀量達3000以上的作品中擇選。這個來不得作偽,大家一目了然。鑒於詩作閱讀量一般都少,特放寬到閱讀量2000以上。另早期訂戶較少,故2015年6月以前的作品,均放寬到在閱讀量2000以上者中擇選。

耿立這一則作品,閱讀量近5000,讀者跟帖評論不斷。惜乎限於時間,我們沒有整理出那些跟帖評論。

——小眾

這是我從《作品》雜誌到《廣州文藝》工作後責編的第一篇稿子。

這篇稿子我改了四遍,確實很辛苦。起初,我一看是耿立的稿子,就先放在一邊準備用,因為我以往編髮過他的稿子,比較成熟,是上乘之作。但沒有想到的是這篇稿子問題太多,語法、語序、辭彙都有不少毛病,語言上也零亂、啰嗦,顛三倒四,甚至還有一些語句會產生歧義。開始我很不悅,想讓作者自己改,但我認真讀了兩篇後,我決定自己來改。我知道讓作者來改是讓他再經歷一次情感與心靈的折磨。我致電耿立,告訴他如果要發表,那必須改動很多,但我不會改變文章的大方向和語境、語感。我知道,他在寫這篇文章時,眼前出現了父親當年所遭受的種種不公的場景、屈辱的場景。他在下筆時必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什麼都想說,甚至直想罵娘。一泄千里,收也收不住。也只有旁人能去替他把握這個「度」。

我最終決定要用這篇稿子,是因為耿立寫了他的父親,一個一生都經受著種種折磨的男人。這是當今社會一類人,或者說一群人的生存現狀,他們處於無數壓制、鄙視、不屑之下,他們委曲求全,他們似乎麻木、苟且偷安,甘於一隅,不知反抗為何意。在此文中,我讀到了太多的內容,甚至還有滴滴血淚。

可有人真正關注過他們還是一個人,關注過他們的內心所想嗎?

——《廣州文藝》副主編,散文家張鴻

匍匐在土

耿立

1

總是在冬夜,外面還寒霜,父親就起來了。穿上一件幾經轉手才到了我們家的半截羊皮襖,那襖很臟,上面還有暗黑的血跡,是人的還是羊的,沒有人考究,但它禦寒。哥哥曾穿它,姐姐也曾穿它,父親去世後,這件羊皮襖,留給了姐姐。

今年是父親去世20年,20年無祭,沒有隻字片紙寫給我的父親,只是當年在父親的病榻前,我寫過一篇急促的文章。父親出殯的當日,那文章恰在當地的一家報紙刊出,裡面有一句「鄉里小兒」的俗語,這本是一句庸常的套話,但有的人不高興了,就如眼裡有了芒刺。當在鄉鎮工作的堂姐告訴我這事的時候,身穿重孝的我無奈地苦笑,隨即勃然大怒,我說,讓他們找我算賬好了。那聲音大得驚人,四周的親戚都轉頭看我。父親棺木尚未入土,我要維護父親的尊嚴,思想的尊嚴,不要讓我的父親再一次受辱。

今天,我特意把20年前的文章找出,毫無增刪,把那段文字原本照錄:

望著眼前卧床失語的父親,我就想起那個當年被生活逼迫無奈、到機井尋死的人。那時我才出世三天,他去向隊里幹部討一點穀子來給我母親和我熬點粥喝。最終無奈的他向鄉里小兒跪倒,匍匐在地,對著那人喊出一個字:「爹」。父親不是韓信,他受的屈辱也遠甚於胯下,於是他最終選擇了投井。幾十年後,我在菏澤工作的時候,父親每次到城裡,懷裡揣著的是一個用錫打制的酒壺,那壺鄉間喚「咂壺」,需倒旋才能打開蓋子,把壺放在近身的衣服里,酒也就有了體溫。我常想飲酒、醉酒是天才的最好下場,想不到一生屈辱、不能明白表達自己意志的父親,一生平庸無愧的父親,竟和天才們殊途同歸。飲酒,是他們共同的出路。

20年了,父親廬墓已拱,而20年前的文字還在。今我南下嶺南,遠離血地,就像是做賊一樣,我感到一種對父親和那片黃壤的虧欠。20年,我很少在文字中提到我的父親,我在尋找一種有血痂的文字,那是專門與父親般配的文字,與苦痛相稱的文字,不輕慢不懈怠,如土地滯重敦厚的文字,但還是不能如願。

我知道,父親是一個被踐踏者、被侮辱者,他生得瘦小,說話口齒不清、嗚嗚嚕嚕,他不會說理、好急躁,急了就罵娘。父親是一個從小在集市上做面飯生意掙扎生活的手藝人,他到過周圍方圓數十里大大小小的集鎮,認識很多人,但知心的,我知道的就什集鎮西街姓周的一個大爺,北街姓馬的一個大爺。他們兩個都年長我父親,一個賣燒雞,一個做茶爐子(拿手的絕活是釀醋)賣開水。他們的身上一個是常年的油腥味,一個是煤煙味。

父親是一個失敗者,失敗者的地位在鄉間也是最低下的,各種力量都可以使喚他消耗他剝奪他。人們愛取笑我父親,給他起各種帶有侮辱色彩的綽號。其實包括我母親、哥哥也都看不起父親,哥哥常和父親頂嘴,我看到一個沒有尊嚴的父親在兒子面前的焦慮,父親急了,也是嗚嚕嗚嚕罵人,然後氣得走掉。

這是一個卑微的人,卑微到人們的眼睛裡好像沒有這個人,只是螻蟻般的生物的存在,即使在他的兄弟、堂兄弟甚至子侄那裡,也沒有尊嚴和分量。我有時對父親的生存感到悲哀甚至悲憫,但我知道,父親是不可替代的,我同情我的父親,即使人們踐踏他如泥土,但他依然那麼良善,可有反抗。

母親常與父親吵架。兩人爭吵了一輩子都沒有和解,就如不能同槽的牲口,犯忌,會互相踢咬,大打出手,罵罵咧咧。那種怨恨,我久思不得其解,可他們仍然一起過著野草蒺藜般的尋常日子。

我出生的時候,應該說是父親人生的最低點,他原本作為手藝人,公私合營後成了一位吃供應的人,到了上世紀大饑荒的年代,又被裁員下放了。也就是在我出生的時候,他連底層的等而下之一也不如,掙扎到吐血,掙扎到絕望,就有人逼得他差點跳機井自殺。

我沒有體會過父親內心的絕望和黑暗,但我知道「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日光」。畢竟父親是所謂的公家人,而最後被剝奪身份還鄉種地,父親這一輩子是怎麼樣在血水裡趟過的?無論何等的命運都能全盤接受?我自認我做不到。如果做到,那就如豬一樣無疑,但我這個比喻並不是針對我的父親,我知道豬沒有思想。這世上如果真有有思想的豬,那它不會相信所謂的謊言和承諾。父親太相信宣傳相信領導,領導說讓他還鄉,等形勢好轉再回來,他就聽了。但父親把下半生等完了,也沒有再接到上班的通知,父親不知道戈多,但父親對一個虛幻的許諾有期待。被別人規劃的人生,註定無法擺脫被強權和強勢所支配,那下場註定是悲劇無疑。

也因為這,我從小就仇恨逼父親自殺的人,那人讀過書,在鄉村裡屬於常使壞的人,對比他地位低下的人手打腳踏,毫不在意,對地位比他高的人毫無顧忌地吹捧。鄉村也是江湖,洶湧澎湃。在我出生的時候,偏巧,我們生產隊里一個在大隊當幹部的人的父親死了,此人拿著生產隊倉房的玉米、麥子、大豆成麻袋地送去,讓他們待客。而我出生時,家徒四壁,盛米面的瓮與陶土的缸里無有粒米,於是就想著借隊里一點穀子,脫下皮子弄點小米,為我的母親溫補一下身子。但生活的堅硬和冷漠拒絕了父親,這個年方四十的男人,無力撫養妻子無力撫養剛出生的兒子。那是雨天,深秋的雨天,早已沒有了雷聲,但他喉嚨里像是有轟鳴的雷聲從肺腑爆出,人們看到了這雷帶來的水,他的臉頰洶湧的淚水。他不願再在這個世道無尊嚴地活著,他像要倒凈這如苦膽般的生活的汁液一般,沖向機井,被人在井口強行救下了。

2

當我有記憶的時候,父親到山西討生活,是貨郎一類的,小時,我特別怕人講山西狼吃人的故事。我們是平原,從來沒有狼,但童年的記憶里,很多狼的傳說纏繞我的記憶,狼把人吃掉,手指腳趾就是狼的點心。

那時,我總感到父親在外面是要飯,總忘不掉父親那戴著臃腫的棉帽子的滄桑。

就是這張滄桑的臉,在一個冬日歸家,母親站在低矮的門框前,雖然母親和父親的關係一直疙瘩,但作為支撐家的男人,她還是盼著他回來。我也牽著母親的手,站在門框的邊上,一個戴著棉帽子的人,推著一個木輪車近了,母親一邊抓住我,一邊用手抹眼淚。待到那人走近,母親說:你爹。然後就哭起來。

哭聲,臨近年關的哭聲,讓我跌入了無邊的冰寒里,我也成了一個冰碴子,被生活硌出了血。

他們當時才是中年,但漫長的苦痛與苦熬,皺紋里的塵霜,愈發使他們渺小無助。

父親先是笑著,後來也哭起來,一個男人在自己的屋檐下,望著冬日裡的妻子與兒子。那時的景象烙在我的心上,院子里的槐樹鑄鐵的枝幹,如刺一樣扎向蒼茫。

父親把鋪蓋卷扔到屋裡的地上,年關的夜幕,就如一床碩大無朋的印花包袱一下子把我們的平原包裹了。

我還記得父親遇到的一次兇險,父親在土地上苦做,當時是在地里抗旱,生產隊里派父親去推水車,白天黑夜地推著水車長長的木柄。一天父親實在太疲累,他的手沒抓住,水車木柄的反作用使那木柄如橫掃的兵器,一下子擊中了父親的太陽穴,他被打昏過去,垂死在機井的壁上。生產隊負責查夜的人看到父親卧在那裡,就用腳踹,用腳踢,說:別偷懶,裝死。父親的血已經滲進泥土,土成了硬塊,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人道的話,父親渾噩噩地站起來,又嗵地一聲栽倒,後來,他跌跌撞撞搖晃著站起,又抱著水車的木柄吃力地推起。

所謂的物傷其類,那是建立在同情與悲憫的基礎上,但鄉間的冷漠與殘忍,把最後的一絲溫暖的倫理也踐踏殆盡。深夜,姐姐用火柴點著劣質的燒酒,為父親清理太陽穴附近的創面。第二天,父親還是爬起來到地里出工。到了寒冬臘月,那是農民最難熬的時辰,要去黃河出河工,挖河或者加固大堤。那河裡有冰,人跳進去,深的溝把人頭都遮蔽,只有鐵杴連著的土塊被一次次拋出來。有時,鐵杴上粘的土塊如膠,無論多大的力氣就是拋不下,或者是土塊太重,父親舉到頭頂拋不出,就石塊一樣砸下來。

天不明從河工的帳篷里跌撞著爬出,晚上踉蹌著回到帳篷,鞋子里是冰,是血,成了鐵鞋。即使是風雪天,父親說那也得出河工。

每年河工上都有死人的事發生。

父親說,人就像小雞,撲拉一下翅膀,說完就完了!

在70年代中後期,為了一家老小糊口,父親偷偷摸摸地弄些小麥面、一些棉子油蓖麻油,找一個平底鍋,在家裡炸一種魯西南平原稱為「面泡」的吃食。面泡圓圓的,如陀螺的形狀。出鍋的面泡焦黃,外酥里嫩,那功夫主要是在和面摔面,這是一個力氣活與技術活,小麥面沾水後很粘,要把面從口徑三尺的斗盆里扯起,然後咣咣地摔下,重複上百次千次,直到那些面與空氣完全接觸,有了筋道。然後平底鍋里的棉子油、蓖麻油冒起了黑煙,母親在灶下燒火,父親就用筷子叨起面續到油鍋里,那麵糰如氣泡一樣膨脹,在油鍋里飄蕩。

有時在夜晚悄悄用秫秸梃子制的筐裝上炸好的面泡,端到街上去賣,有時那些飢餓的人會找上門。那些日子,就是靠這些違禁的小生意來勉強維持家的開銷。

但有一次,父親剛支上鍋,鍋里剛倒上油,母親剛生上火,管理集市的被稱為楊大籃子的人到了我家,他一腳踢翻了油鍋,真佩服他的腳下功夫,竟然毫髮無損。父親被帶走了,那一夜,母親摟著我,在床上坐了一夜。無邊的黑夜,四處的荒寒與死寂,我們母子枯坐如木偶。但命運的線牽在誰的手裡,撥弄著我們全家?天地不仁,天地不語。生活快要窒息,年少的我,無盡的咳嗽在那黑夜。

第二天父親被帶到離家五里的一個修橋工地上辦的學習班,接受勞役改造。

那橋建在滿是蘆葦的沙河上,我和姐姐就一天三頓為父親送飯,用瓦罐盛著紅薯粥、地瓜窩頭、辣椒等,天天如是,周而復始。父親在那裡搬石頭,光著脊樑,瘦矮的他愈發渺小。有時他蹲在那裡用鎚子敲石子,一下一下,重複乏味的勞動,作為投機倒把的懲罰。

那是夏天,一天三頓飯,都是姐姐提著瓦罐,我手裡提著用土布圍巾包著的窩頭,姐弟兩個走在早晨,走在正午,走在黃昏。好像太陽總是在頭頂,照得我眼睛發黑,地下的土燙腳。

但是,令我銘刻終生的事像崩塌的橋墩一樣,把父親、姐姐、我一下子窒息了。正午的天空白花花地熾熱地燃燒,我的頭上、脖頸上的汗像蟲子在咬,姐姐在系鞋帶把瓦罐遞給我,讓我提一會。我不知怎地提著提著,覺得瓦罐的繩把我手勒得有點疼,想倒換一下手。誰知,瓦罐跌到地上。

瓦罐碎了,滿滿的麵條子如蚯蚓全趴在地上。

姐姐驚呆了,這是母親這一個月唯一的一次拿出家裡的麥子面摻上一點地瓜面為父親擀的麵條,也是家裡父親炸面泡剩下的唯一一點白面,全家人都捨不得沾牙。

我還沒從驚愕中醒來,姐姐一個巴掌拍到我的頭上,然後就蹲在地上,從土裡揀麵條。

姐姐用衣裳襟兜著麵條走向修橋的工地,我在太陽下啜泣。我覺得頭頂的太陽很紅,如父親炸面泡的平底油鍋。

修橋的工地上,一片片脊背躬凸在燃燒著的赤日之下。矮小的父親走過來,拿著一頂草帽,他把姐姐衣襟上的麵條倒在草帽的深處,走向一片水,用水淘洗麵條里的土。

太陽很白,太陽很紅,修橋的隊長在喊:歇會,吃飯了!一夏天都是地瓜窩頭,如橡皮一樣澀又強韌的窩頭折磨著父親的胃,還有那些辣椒也在父親的胃裡圍剿翻騰,父親曾捎信給母親說:這段時間一直燒心。於是母親才狠心做了一次擀麵條。

在回去的路上,姐姐問我還疼么?她用手撫摩著我的頭,姐姐哭了,她的淚順著她的臉頰流到胳膊上,然後從胳膊流到我的頭上。

在今年的春節,下雪的時候,姐姐見到我,我問起給父親送飯的事,姐姐一直後悔打我一巴掌。為保持一個農村孩子的尊嚴,為不再為了五斗米折腰卑躬屈膝,我隻身漂泊來到南方,當時平原深處老家的人誰我也沒告訴。姐姐是為外甥定親的事來向我借錢,姐姐張口借錢也是很難的,姐姐說以後還,我說不必了,為了當年貧窮日子裡挨的一記耳光。作為一個弄文者,我知道耳光的意義。但我甘願接受來自姐姐的這一記耳光,它表達了在那種困難日子裡糧食和白面的珍貴,更重要的是對父親深摯的愛。

3

如果給父親一個職業定位,父親是一個掙扎在小面飯生意和種地之間的農民。他一生都是匆匆走在糊口的路上,他擔當不起這樣的偉詞:商業和農業。但他卻與這些相近:麵食手藝和農作物。這些關鍵詞貫穿他一生,再加上一個關鍵詞:掃大街。父親一生就如吊在懸崖上,隨時都有被生活推下去的危險,為了糊口,他只能忍受。

丸子和涼粉代表父親面飯手藝,在好多時候,父親在夏天集市賣綠豆涼粉,冬季賣綠豆丸子。我家有個架車子,這種車的樣式特殊,類似紅車子的造型,改造成上面是木製的平面,後下方有個柜子,木獨輪在平面下的前部。人在後面雙手駕車,躬身前推。夏天冬天父親把盛涼粉和丸子的簸簏和遮陽的棉布棚,條凳用繩子縛在上面。炒的醬、醋、蒜、芥末、香油、碗筷放在柜子里。

地排車、鐵杴是父親匍匐在大地的鎖鏈,把他的命運緊緊地箍在泥土裡,不得動彈。在苦難的日子裡,雖然他曾到山西、安徽亳州做貨郎,在河南的駐馬店、平頂山一帶用毛驢車拉貨兩年,但他大部分時間還是生活在山東鄄城縣一個叫什集的小集鎮的東街。我們姓石的在這個集市至少生活了500年,父親曾給我講從山西老鸛窩移民到這裡的經歷。父親對在這個土地上生活過的祖先有一種肅穆的情懷。有一年的舊曆年前,父親請人畫了一幅可以懸掛的族譜,上面一個一個格子里,寫有先祖的名字。父親告訴我他的爺爺我的曾祖父叫石松嵐,原先只是口頭說,這次看到族譜上的這三個字,我大吃一驚,作為一個農民有這樣雅緻的名字。父親告訴我,他的曾祖母是識字的,是大戶人家從山西逃難到這片地方,嫁給了當時三十多歲還是光棍的高祖。她曾要求後世的子孫要讀書向學。

生命確實是很奇特的,家族的密碼在神秘地傳遞。在苦難的世事年代裡,我的爺爺曾上過幾年私塾,能在鄉間粗略為人記計算算,但為人梗直,好喝酒,不到五十即逝。母親曾告訴我,爺爺在醉酒時豪氣干雲,用胳膊當棒槌捶打那些新割下的大豆梗,酒醒後,胳膊鮮血淋漓。

父親也愛喝酒,晚年唯一溫暖他的就是酒。

父親在集頭忙得往往是沒有時間吃飯,二兩酒往嘴裡一趕,咕嚕一聲下肚。

我有時短暫替父親照顧攤子,一般的程序是:父親早早起床,先和鎮子北街我稱為二哥的馬心勝,與父親年齡彷彿的人到街道上,用掃帚把大街清掃。

這是兩個有點乞討性質的人做的工作,馬心勝,人們稱為二傻子,有三個女兒外嫁,只有老兩口過活。他和父親就在集頭上討生活,打掃街道,然後人們在集市上擺攤,到中午時分,他們二人挨著攤子討要衛生費,一般的都是二分或者五分。

父親先掃完街道,然後開始把自己的涼粉或者丸子攤子支好,開始經營,到了半上午,就把攤子交給母親看著,有時是哥哥有時是姐姐,有時是我。

是酒支撐著父親?還是生存的壓力?我一直想探究這深層的原因。應該說,父親是終生匍匐在土地上跪著行進的卑微者,除非病在身上,那是承受生理畸變的磨難,當然也是生活磨難的延展。父親晚年曾到我所在的學校,協助我妻子在校園賣炸面泡維持生計,那時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在別人眼裡我曾是那片土地上很爭氣、很出息的兒子,但在剛剛踏上社會的那幾年,由於妻子的農村戶口,在學校里一直分不到房子,我住在一個逼仄狹小的筒子樓的末端,白天必須開樓道里的燈才能找到我的門。一間房子,住著我、妻子、兒子。一個人的工資,難以維持孩子的奶粉和孩子軟骨症必需的藥品。

父親在我工作臨近的劉庄找到熟人暫住,和我的妻子在學校炸面泡。當時父親年近七十,如晚風中的秋葉。我無法在父親的晚年讓他過體面的生活,這是我內心的虧欠、是我不懂低身俯就,還是耿介的性子使然?為了自己的一點虛名,我跌跌撞撞地走在拖累父親的路上。父親勞碌了一輩子,到了晚年還因城裡的我的窮困,躬身勞作。

父親讓我親近書本,親近文化,最終卻難以過上好的體面的生活,越親近書本,離老家人的期待越遠。一個所謂的知識者,他能改變什麼?什麼又能被他改變?父親對此思考過么?夜深的時候,我曾聽到過他的嘆息,是對我的失望,還是對我讀的書的疑惑?

父親還是在幫我,在他的晚年幫我度過那些難關。

我很少與父親交流。在父親去世前的夏天,我準備到北京大學讀骨幹教師班,我回到了老家。在夜間,我起來,坐在了父親在東屋當門的床上。夏天天熱,父親是敞著門睡的。我只是默默地坐在他的床頭,我們父子倆沒有共同的話題,也許我走得太遠,追求的那些虛幻的東西,是父親不理解的。記得在童年的時候,在燈下,父親曾給我用手指摺疊出兔子的各種形狀,如皮影。還有就是他的一個姓彭的老友,在冬夜常到我家來唱小曲。

也許我太專註於自己的所謂的文哲之學,對很多的事漫不經心,回到家,往往就是匆忙來去,這種輕慢,對世事輕慢,也輕慢了父親母親。

多的時候,都是父親騎著自行車到城裡來,然後妻子給父親簡單弄兩個菜,拿一瓶酒,讓他喝。

寂寞的暮年,父親,我知道你沉溺在酒里。你和母親關係不好,而哥哥姐姐也只是利用你。「爹,沒有油了。」他們在集鎮的打面機上打面沒帶錢了,賒人家的酒或者羊肉了,你就會拿出錢,替他們還賬。

你好像是欠債似的欠著兒女,而他們和我一樣,是壓榨你是利用你。有的人,對族外沒有血緣的人,和善親昵,對自己的人卻加倍地奴役。人的自私竟至於此。我知道,我們的兄弟姐妹都是吃過苦、窮怕了的人,或者吝嗇小心,或者放縱進擊。哥哥姐姐都是很烈的主,都是曾掂刀和刨地瓜用的鐵器揮手刺向對他們兇狠的人。這是對你的奴性,一輩子被欺辱的反叛,但這種性格,有時就用到你的身上,這種親情的反噬,讓我悲憤。這都是敢於殺死自己父母的主,我不敢再往下想,冷汗淋漓。

父親是弱小者,弱小到酒里逃避,弱小到用力氣和勞作掩蓋自己。

如論身體,你比母親強何止百倍,母親在生哥哥的時候坐下病根,卧床一年,哥哥被寄養到別處。後來母親不能沾涼水,不能見冷氣。

從沒有見母親在油燈下縫縫補補,而姐姐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拿起針線納鞋底,下地幹活,餵豬餵羊,跟著父親拉地排車。父親在家往往是做飯做菜,記得我初中一年的冬天,我去縣城參加語文競賽,騎自行車,天不明就要出發,父親早早起來為我在灶下弄麵條雞蛋。我清晰記得,我曾吃到一塊連著指甲的父親的手指肚的肉,在高中寫作文的時候,我曾寫到這個細節。後來我忘記了,多年後,有一次和高中老師聚會,他提起這個細節,躺在他記憶二十年的細節,又喚醒了我。

是啊,如今父親逝去二十年,一些細節卻醒來了,特別是夜深,身體的骨頭,浸泡骨頭的血液,血液上漂浮的靈魂,這些都醒著。父親在泥土裡睡去了,我的思念徹夜地醒著,書本醒著,電腦醒著,通向家的路也醒著。

4

吃了多年的地瓜干,做了多年沒日沒夜的苦力,喝了多年劣質的酒,這些損害了父親的內臟、他的血管、他的頭顱,父親去世十年後,母親走了。是父親等了母親十年?還是母親又在世間苦熬十年?母親在我城裡的家中去世,她曾表示不願回老家安葬,但最後我違背了母親的意願。

我知道母親最大的心結,是她認為父親外面有相好的女人。早年,我曾隱約聽到母親懷疑父親的一條褲子襠里的血跡,那是某次交媾留下的印記。

他們吵吵鬧鬧了幾十年,兩人在一起精神上是一種煎熬,在一起苦受。母親敏感而剛烈,在她能活動的時候,也曾在集市上掂著一桿秤,為人稱東西,收取少許的傭金。一毛兩毛的,有時用來和幾個老年的女人玩紙牌。

我現在一直壓在心中的石頭,是我放棄了對父親的治療么?那是1994年的元旦,我在北京大學,突然莫名其妙地高燒,當接到「父病危,速歸」的電報時,我的高燒退了。坐一天一夜的汽車才趕到家,那時父親中風躺在什集鎮北頭靠近沙河的鄉鎮醫院裡。

這是黃壤深處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鄉鎮醫院,只是簡陋的三排紅磚的平房,蕭蕭的白楊,刪繁就簡地杵在那裡,房子後面是無邊的尚未割凈的蘆葦,一垛一垛的蘆葦立在冬天的肅殺與寒霜里,沙河的呼嘯更加讓人壓抑。

就是這條河,父親被學習班罰勞役修橋的地方,那座橋還在,破敗如殘喘的瘦骨嶙峋的老牛。

在一年的秋季,父親和我到縣城送貨,到了很晚,我們從縣城放空車回來,躺在車廂里,我漸漸地睡著,忽然,我被一陣此起彼伏的如雨一樣的叫聲驚醒。毫無來由的,驟然如幕布降落的聲音,一下包圍了我,堵塞了我。

那是無邊的蛙聲,在秋天的月夜。那時的我聽到了揪心的生命力的嘶喊。也許,從小敏感的我,就關注一些農人不關注的東西。我感覺那些全是哭聲,農人的哭,一聲一聲,我像聽到了鄉村瞎子拉弦子的那種哀哭的腔調。

我問父親:蛙(曹濮平原方言:wai)子叫得像人哭。

父親未置可否,他覺得我這個問題太荒唐,我覺得當時鄉間的一切的聲響都有一種哭腔,即使父親和我說話。

父親躺在當年我問他蛙子哭聲的地方不遠,那是寒冬的臘月,鄉間醫院沒有暖氣。在簡易的病房裡,使的是煤球爐子取暖,我穿著棉襖還是冷得牙骨打顫。我守著我的父親,看著不能言語的父親,他的雙眼包著淚。我用手抓著父親失去知覺的手,一遍一遍揉著。外面寒風呼嘯,我看著一別才半年的父親,他已經躺在了床上,蒼老了許多,乾枯了許多,瘦矮的身子,越發像要萎縮的一株玉米或者一把乾草,失去了水分,失去了露珠。

我這樣枯坐著,守著父親,守著父親的吊瓶,守著無能為力,守著命運的一片狼藉與撞擊。我想到夏夜的父親,我坐在他的床頭,那夜間,父子也沉默得如同兩方未雕琢的石頭,還記得最後父親嘟噥一聲:時候不早了,睡去吧。

已經失語的父親,喪失了語言交流的父親,但我知道,父親的嗓子極亮,他在集市上吆喝:涼粉,或者丸子,在我所在不遠的沙河都能聽到,那聲音達到的距離足有五里。

有時在土地里幹活,曾聽父親唱起曹濮平原里的那些戲,我們這裡的戲種多,特別是高調和梆子,那種悲越高亢,透著蒼涼,最是男人的喜愛,我還記得一些戲詞,比如《三子爭父》里的那些詞:

老天哪你為啥不睜睜眼,年老人怎經得這風雪旋?腹內無食氣已短哪,身上衣薄人更寒哪呀!

想當初為養兒把心操爛,現如今我遭難誰來可憐哪!張辛勤我今年六十有半,一生來我勤耕耘血汗流干哪!

仔細想我沒做過壞事半點,為什麼到老來我遭此顛連哪?盼兒養老兒不孝,盼來了兒媳媳不賢哪,兒子賭博他不正干,兒媳她手懶她的嘴又饞哪呀!

每日里把我當奴僕使喚,五更天去撿柴日落回還哪。為兒受難我心甘情願哪,兒媳她,摔鍋扳碗是不耐煩。她罵我,你老不死,你討人嫌。筋骨累斷我汗流干,頭髮懵,身打顫,兩眼發黑渾身癱,腰又疼,腿又酸,扁擔壓得我脊骨彎,脖子腫我肩磨爛,滿臉鬍鬚我全白完哪,我把兒子恩養大,他們棍打鞭抽把我趕外邊哪呀!

兒子見我黑喪著臉,兒媳見我把那白眼翻。河邊拾銀留禍患,他們夫妻趕我離家園。離家鄉,寒來暑往一年半,沿街乞討我到河南。春天天暖好討飯,三九地凍我討飯難。望遠處白茫茫不見村店,走一步喘一喘我頭暈目眩。望腳下積雪深來難分辨,分不清哪是溝來哪是川。顫嗦嗦呀,抱不住懷中的碗哪,我還要用你去討飯,去討飯哪!

我們這裡的戲的曲調和詞有著很深的草根性,但卻透著這片土地的靈魂與哀痛。我還記得那沙河裡的青蛙的哭腔,這裡的戲劇也是這種腔調,無論男女,生旦凈末丑,只要在舞台一站,或者水袖一甩,必定是長長的拖腔:苦啊啊啊 啊……然後跟著的是腳步踉蹌,戲台下的人,也跟著顫慄、悲嘆、甚至啜泣。這裡的戲不高貴不華彩,但打動人。

父親會很多的戲文,這和他從小做面飯生意有關,每次的廟會唱戲,就是平原人的精神的狂歡和吃喝的放縱,看戲的人里三層外三層,房上有,樹上有,車上有,板凳上有,男的女的,也看戲也看人,看人兼顧看戲,戲也看人也看,就弄出很多的故事。父親說每次的「燈戲」,總有大閨女和小媳婦跟人跑掉的事發生。

父親唱《三子爭父》,唱得悲涼,其實還有更蒼悲的。記得有一次,我和父親到一個打面機坊去,頭天母親把麥子用濕布清洗,讓麥子還原成麥粒那種淺褐如土的質樸和圓滿。

那是早晨,我和父親把裝麥子的麻袋搬上借來的毛驢和排子車,然後就坐在車上,驢子開步出村,那時候時光尚早,驢子踢嗒踢嗒碎在地上的聲音很是憂傷。路上沒收拾乾淨的一莖草葉或一穗麥子會粘在車輛上,草葉或麥穗輕輕地撥弄著車輪,發出很響的「刺楞刺楞」的聲音。曠野里很寂靜。父親開始用蒼悲的梆子腔調唱起來:

往前望白茫茫是滄州道。

往後看不見我的家門。

這是鄉土版的《林沖發配》,那拖腔長得讓人窒息,就如一根線從喉頭撤出,無遠弗屆,無始無終,梆子腔的哭腔悲壯蒼涼,悲壯壓抑在坦蕩的曠野上緩慢地爬行著,空氣因哭調而浮漾,那霧也在啜泣浮蕩。

雪紛紛灑釀難銷解心頭怨忿。

淚漣漣我再打望一下行路的人。

從父親出村唱第一句的詞時,我就吃驚地把頭扭向父親。父親的臉的褶皺就如泥土,很木,沒有表情,連眼睛也是如井口裡的黑綠那樣的茫然,就在這井口茫然中竟能有兩個很亮的光點,那是早晨的太陽在父親的兩隻眼中沉落,我緊盯著這兩個光點,似乎感到某種安慰。父親是一個在現實生活中沒有話語權的人,我想在他唱梆子哭腔的時候,他大概把我,把驢車以及驢車駛進的原野也忘卻了吧?那驢子的踏踏聲,那麥子,那哭腔的迴響聲都與他無關。

有一年,是麥收過後,父親的生日,我看到父親請木匠,為他打制棺材(未死的時候,早早準備,稱為壽材)。

還是樸素的柴門,父親坐在一個竹椅子上,敞著懷,他的對面就是一個光著脊樑的木匠,他們正在喝茶。

那個木匠站起來,眯著眼朝我笑。他朝我走過來,站住,耳朵上夾著根畫線的鉛筆。我也感到了面熟,尷尬地笑著。他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竟伸著脖子彎下腰湊到臉前來看我,而且,笑出聲來!

我父親也站起來,說,你同學,周庄的。想不起來啦?

這同學就定格在我一尺的地方,他的旁邊是父親,父親的旁邊是白茬子的棺材。父親的暮年,白髮,同學的青年卻是中年的滄桑,皺紋,他們都在土地上刨食,是苦力,他和父親幻化,農民的青年和老年,我卻像一個農民的叛徒,離開土地,是他們的夢,還是他們的失落?多年的分離,小學的同學,在一白棺前見面,風塵風雪。

周廣虎。我叫了一聲。

白棺材,這是父親最後的屋與床,還記得當年我和父親坐在驢車上向打面機坊駛去的時候,父親說在一天的夜裡,他夢見了他的父親在和他說話,父親說這話很平靜,但他聽出了來自土地和地下的召喚,老家有這樣的說法,夢到死去的親人不可怕,怕的是死去的親人與你說話,你應答。

在這個麥收過後的閑暇,父親就讓木匠為他打了這口棺材,這是桐木的棺材,父親說等他咽了氣,就把他裝進去悄悄埋掉,就省了做兒子的許多事情。

我明白了,父親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不用在他忙亂的後事上再為一口棺材奔奔波波。

我還記得那天早晨在打面機坊里,我感到睏倦,我看到我們的麥子在鋼鐵的擠壓下一點一點被咀嚼被粉化,變成沒有性格沒有性別的麵粉。父親已經離開了機聲隆隆的磨坊,在院子里的石墩上蹲下,想吸一支煙。

這就是父親。

我望著轟隆轟隆的磨坊,看到那些新鮮的帶著琥珀色光芒的麥子在重濁的隆隆聲中被粉碎了。我想到了那口棺木,父親已經不行了,再往前緊走幾步他就會躺在那口最後的床上,無聲無息在泥土裡像一穗麥子被粉碎,最後變成細碎的壤粒,再生出一茬茬的麥子,然後再收割、成熟、播種,被粉化。

這最後的屋與床,是父親最後的棲息,是給他心靈溫暖的地方。父親早早地為自己置辦一個家,這是他安居的地方。

5

父親是一個命運的承受者,父親最後中風躺在臨近沙河的鄉鎮醫院。無詞無言,有幾次他用尚能動的一隻手去拔輸液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發現父親的臉頰有淚墜落。那淚是渾濁的、悲涼的,它緩慢地從父親深陷的眼窩裡努力地滲出來,慢慢積聚在眼角,然後再被土地的引力拉下,然後無聲。

那些夜裡,天天風的呼嘯從沙河的河道撲來,每次都似乎覺得父親焦躁,他想起來么?想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的風中的河道,他曾被罰勞役的地方?那風,我聽出了哭聲。

看著眼前這個躺在病床上的人,曾在冬天天不明的時候,早起在風中出門撿取枯枝,用來取暖做飯的人,現在病痛讓他如一盤石磨一動不動,父親他失語五天,我才趕往故鄉的。

當父親病倒了,母親告訴我,父親準備好了一身新衣服,說到春節見客人用,我仔細地審視著病床上的父親,一張完整陌生的面孔撞擊著我,他的假牙被拿掉了,他的鼻樑和嘴巴由於中風都有些變形……鬍鬚很長,眼仁暈濁,才數月的分離,生活和命運已改變了他的模樣。

這是我最親近的父親?

「爹啊!」我用眼睛盯著他的眼睛,父子的眼裡都包著淚。

父親不能言語,他眼裡有水,淚水連著有哭聲的河嗎?病房的後邊就是那條沙河,滿是冰凌的河上,有殘破的蘆葦。

這是一所鄉間的醫院,幾排房屋,荒草沒徑,房子的這頭住著父親,房子的那頭住著一個產婦,在夜裡,我看見產婦房間里透出的朦紅的光和哭聲,覺出生死竟是這般近,只有十米抑或五米了。

父親的氣息一天微弱過一天,在一個夜裡,二舅來了,來陪父親。二舅年少時曾在我家寄住讀書,和父親很親,晚年的時候,常聚在一起喝酒。到了夜深,二舅出去了,一會他帶來一瓶酒和一包花生米,在寒冷的醫院,我陪二舅喝酒,最後兩人都醉了,二舅才說出:

傻孩子,你爹的病看不好,別往裡扔錢了,那是無底洞。

我滿眼是淚,按著老家的規矩,在大舅二舅的主持下,曾當著父母的面,確定母親的晚年主要由哥哥負擔,而父親則由我負擔。父親病倒醫院,哥哥姐姐不出一分錢,只是伺候。當時我的工資每月不到百元,而每天的醫療費用都是數百。連續多日的用藥,父親的病情未見好轉。

二舅說:把你父親弄到家裡,我們不斷葯,慢慢調養,那樣人都不受罪。

二舅是讀書人,他的道理我懂,一輩一輩人,如新陳代謝,四季循環,概莫例外。

聽到二舅的言語,我們甥舅二人抱頭痛哭,我們心裡明白,父親從醫院走出的那天,就離死亡又近了一步。

我像看到了父親早早預備好的那隻白棺,那最後的父親的老屋,那屋子會被泥土吃掉,覆蓋。父子一場就是這樣的聚合與分離嗎?當生離死別來到的時候,你的掙扎往往只是徒勞,該走的走,該來的來。所有的落葉,也只是無窮的落葉的再版,所有的芳枝與繁花,也只是那些前輩DNA的翻版。二舅說出了一個吃驚的事實:分別到了。你無法阻止。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追不上,也追不回。

我無法接受這不必追、也追不回的事實。

我抱著瘦小的二舅,曾在年少的時候,和父親共同生活多年的二舅,他喊著一聲「姐夫,我當家了。明天,咱們回家!」

我走到床前去看父親。這是萎縮的父親,他望著我們,我們望著他,他的手動了動,是想用手擦眼睛?我撲倒父親面前,只叫了一聲「爹」就哭起來。

在寒冬無望的更深的夜暮中,二舅的哭聲使人心碎。我的哭,二舅的哭,父親無聲的哭,在夜裡飄散,在沙河的河道飄散。

但我的心此時卻變得如石頭堅硬,生活讓我滋生了反抗,我們都必得承受生活給予的打擊?那些好的醫療,那些好的服務,我的父親享受不到。他被所謂的公私合營的允諾所套住,在青壯的時代,把力氣手藝和財產奉獻出去,後來又被裁下,沒有說法,沒有補償。我看到和我父親一起公私合營的未被裁下的那些人,享受著退休、享受著醫療和兒女頂替,這個世界的冷酷讓我有一種想報復的衝動。父親沒有思想,沒有主見,別人規定他,他只有接受和適應,但他的兒女卻不,他們心裡都有很盛的火,可以把一些冷漠和無恥,燒個粉碎。憤怒滋生,那是力量。我不信,被奴役的基因不會突變和消亡,世界,你瞧著辦。

那年我二十九歲。沒有了父親,再沒有人為你提醒一些事情,其實我們有時並非想聽父親的那些老掉牙的陳年舊事,只是想坐下來,靠父親近一點,看他喝酒,看他一仰脖酒就滋地一聲下肚的那種樣子。在二十九歲的時候,我失去了父親,而在他死去二十年的時候,他在我的記憶里,也快要走失掉了。

父親是在臨近年關的臘月二十五走的,那是午後,那天是我們什集的大集,他是等我們在集市上置辦了他後事的所有的東西才走的。

在家裡偷偷放了兩天,在夜裡,我們偷偷把父親下葬。當棺材扣要扣上的時候,我給父親在棺材裡放了兩瓶酒。

後來,父親的那件羊皮襖被姐姐要了,我只要了父親喝酒的咂壺,作為一個念想。

埋葬父親的時候,我走在冰凍的泥路上,感到像有光牽引。父親貼著爺爺和我大爺,前面還有很多的空地,是留給我們的。

我知道,父親的晚年好像在準備著一場死,但如何死,卻不是他能預料的,他沒有留下一句話,如土地一樣沉默,沉默如土地。

沒有了父親,在親情上,我將孤獨前行,那年我二十九,過年即為三十,三十的骨骼開始強壯脊骨開始挺立,鈣質大於流質,血中的鹽分大於水分,內在的堅韌大於衝動。我將適應沒有父親的日子,也會慢慢靠近父親,就如那酒,我也模仿父親,一直曾喝到胃大出血搶救方止。

孤獨的人生,有什麼東西能親近你?我理解了父親,唯有酒,雖然,喝酒喝到我鼻子出血。有時在課堂,講到慷慨激昂處就熱血涌頂,鼻血如注。我還記得,在我去北大進修的前一年的冬天,竟不知何故得了鼻衄,鼻孔常常流血如注,四處求醫問葯也未能奏效。一日,父親從鄉下到城裡看我的兒子,他的孫子。他說在家躺在床上,總睡不著覺,眼睜睜地總聽見我兒子的聲音一遍遍奶聲奶氣熱熱地喚他,從一家的房檐,滾到另一家房檐。看到我流鼻血,父親講,他年輕的時候鼻子也常常流血,後來煎點茅根水喝下,就康康寧寧地不再流了。

父親說這話時透著一種來自土地的生存的無庸質疑。

父親走了,吃過午飯看看孫子就搭車回去了。而我仍堅持在寒冬的城裡的中醫院西醫院一遍遍地穿梭:抽血,驗血,聽診,會診。那些日子夜裡常常失眠,常常看到老家的講台、楝樹、碾盤,常常聽見搓苞谷的聲音傳來,一聲一聲,像老牛遲鈍的牙齒在反覆咀嚼。

天亮了,又是一晌一晌地上班下班,周周複復地打發著病了的歲月。單位里的同事結婚宴酒請客,礙於情面,我抱著病體踏車前往。還未走出單位,就看見了父親。已七十歲的父親,戴著褐色的農村老頭常戴的羊毛製成的棉帽,搖搖晃晃地走來。

可等我歸來的時候,父親就要走了,由於住房的緊缺,父親不在我這裡過夜,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每次到來,他總提著些花生或是弄些玉米棒子,鼓鼓脹脹的一包。當父親打開他那破舊的提包時,我覺得親情一下子從包里溢了出來,包容了我,吞噬了我。我還沒有離開那片印滿我父兄腳印手印、哭聲和鼾聲的土地,我還能時時觸摸著她的體香和她的收穫。

我用自行車把父親送到了車站,在去車站的路上,瘦小的父親坐在我的自行車后座上,一遍一遍地叮囑我:鼻子出血,以後少喝點酒,要照顧好兒子……

從車站回到家中,妻說父親捎來了茅根。我見一張報紙裹了圓圓團團的一堆放在那裡。那是一張《大眾日報》。我知道,村中只有一份本省的報紙,在我的一個堂兄家。

晚上,就著燈光我坐在爐前,看著砂鍋煎沸著一條條從鄉下河波溝地里掏來的茅根……

從藏在平原折皺里的鄉間小站下汽車後,我知道,父親還要步行三二里的路程才能到家,在冬日裡的寒冷薄暮中,父親搖搖晃晃地走著。空曠無墾的荒野上,黃土的道路蜿蜒曲折,一位孤獨的老人,漸漸融進那片暮藹中……

在送父親去車站的路上,我才得知前些日子,父親因雪天路滑跌了一跤,手指紅腫疼痛,可他還是堅持著在河波里刨了茅根送到城裡。看著那包茅根,我什麼也說不出,只覺眼前像有一軸畫幅掛在那裡。雪天里,年已七十的父親,在河坡里扒出一片一片的空地,一件棉襖,一頂帽子,父親躬身大地,就如他拉著地排車在爬坡的時候一樣。是啊,父親推架子車,拉地排車,都是躬身向下的,好像向土地鞠躬。鞠躬大地的父親,他一下一下甩著抓鉤為兒子刨著煎藥的茅根,露出的鬆軟黃壤上,茅草一片金黃……

父親去世20年了,他的哥哥比他還早12年,也許他們弟兄兩個會在土地下敘話喝酒,一堆白骨在勸另一堆白骨,「你小,你少喝點!」然後是土地的沉默,土地已平靜地接受了死亡。這片土地見過太多的死,死於饑寒,死於天花,死於姦殺,死於溺斃,死於血崩,死於斷路……父親一輩子被奴役,被壓榨,他的權利就是承受,他以懦弱安身,對普通的百姓來說,懦弱也是一種權利,他們談不上有尊嚴的生,也談不上有尊嚴的死。

父親殤時年過了七十,但我想活得年長就好么?他又多受了那麼多的煎熬啊。我還記得,埋葬父親的時候,是用地排車拉著他的棺木,在硬邦邦的路上,我和哥哥跪拜那些要抬棺下葬的人,「大家輕點輕點,慢一點,他很少睡覺,讓他睡吧……」

作者簡介

耿立,原名石耿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當代著名散文家、詩人,教授。作品曾獲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第六屆老舍散文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散文多次名列中國散文排行榜前列。出版了《遮蔽與記憶》、《無法湮滅的悲愴》、《藏在草間》、《青蒼》、《緬想的靈地》、《新藝術散文概論》等十餘本散文集。

小眾,去蔽的文學力量。當代文學的別種狀態,更為真實的文學中國。

「小眾」題字為汪惠仁先生所書。

支持紙媒(以時間為序,陸續增加中):

小眾

微信號:xiaozhong_xuanwu

微信顧問:司馬丹如、半樹

法律顧問:郭景娜

技術支持:黃亞香、阿兮、王鴻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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