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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敘事 II 馮六一:夢的一個方向

作者簡介:

馮六一,湖南嶽陽人,下過鄉、當過兵、做過工,1980年開始發表文字,有作品入選若干選本,詩集《返回》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本文原載《散文》雜誌

夢的一個方向

馮六一(湖南 岳陽)

一個孤寂老者,在荒郊踽踽獨行,殘敗的茅草,有的倒伏著,有的橫斜著,老者的臉色茅草一般枯黃。他望著青郁天際,黯然的神情透出迷茫,猶疑的腳步,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不知要往哪個方向走。

這是誰啊!滿姨說:這是你外公。

我沒有看到過祖父,也沒有看到過外公,甚至連他們泛黃的照片都沒有看到過,外公只是一個男人晃動的影子。鼓鼓礅礅,皮膚黝黑,總是笑眯眯的樣子,原來當過船長,蠻和善的一個人。1960年春天,在洞庭湖駕船運貨途中,突然得了風寒痢疾,只有一個禮拜就過世了,葬在楓橋湖邊墳山上,那裡是帆船社的農場。這是滿姨描敘的外公,幾句簡短的話語,外公似乎顯出粗略的輪廓了。

記得大約我二十來歲的時候,姐夫從南縣出差回來,母親聽後對坐在一旁的我隨意地說:你親外公就葬在南縣呢。我心頭一驚,親外公?那肯定還有一個外公,外婆有過兩次婚姻。這是頭一次知道親外公最後的歸宿,竟然是異鄉。還來不及從懵懂中掙脫的我,頓時有一股酸楚塞滿心間,同時一種好奇也油然而生。

1943年,湘北地區到處瀰漫著戰火硝煙,民眾在生死邊緣苟且偷生。外公外婆是駕船的,好不容易接到一批貨物運往南縣的生意,雖然洞庭湖經常有日軍的艦艇巡查,但是為了生計,只得冒險。全家駕著一條打櫓搖漿的小木帆船,穿風破雨,在險惡的浪濤里走走停停將近一個月,終於把貨送到了洞庭湖的南洲。誰知貨物剛搬上碼頭,外公染上了惡疾,一病不起,一點微薄的運費,請過幾次郎中,就告罄了。在船上拖了十來天,外公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當時舅舅只有十幾歲,外婆帶著三個細兒小女,舉目無親,只得在一同前來的鄉人幫助下,把小木帆船賤賣,在湖灘找塊地方,用幾塊薄板子釘了口棺木,將外公草草掩埋,然後隨他人的帆船返回了。

我問過母親,後來舅舅為什麼不把外公的墳遷回來呢?那個年月,兵荒馬亂的,埋外公的地方本來不熟悉,加之後來打仗發生了變化,舅舅去過一次,但是找不到那一堆土了。

回來後,外婆沒有辦法養活幾個兒女,大姨媽給別人家當童養媳,母親有時就自己出去討飯。母親撩起褲腿:這就是討飯時被惡狗咬的印子吶。親外公姓何,日本人投降後,外婆又改嫁到了小何家屋場也姓何的外公,生下了滿姨,視為掌上明珠。

兩個外公幾乎遭受了同樣的人生際遇,很短的時間裡被惡疾奪去了性命,照片都沒有沒有留下一張,我的印記里,只有母親描述的那條在洞庭湖邊的小搖船,還有穿著布長衫躺在船板上的一個模糊身子,一個不知地名的一蓬荒草;只有滿姨說道的那張和善面龐,楓橋湖邊那縷失去方向感的孤魂。他們都是以一種消亡的形式存在,以一種局外人的身份和我對話。至於他們短暫生涯所行走過的塵路,所飄泊過的水域,眼睛目睹過的一切,沾粘過他們體溫的身外之物,我都無法看清和還原這點點滴滴。母親和滿姨尚能給我些許殘存的碎片,而我的女兒呢,女兒的後代呢。除了血脈的延續,這些久遠的親情和家史,可能就隨風而散了。但對我而言,那原本毫無關聯的一個陌生地方,和自己有了深至魂靈的牽掛。我能感覺得到,他們黑夜裡幽幽的目光到處遊盪,一定朝著自己內心隱秘的方向。

我們幾個人從八仙橋下車後,沿著新牆河邊蜿蜒的長堤上行。河對岸的灘頭生長著一片茂盛的速生楊,堤內青油油的晚稻已經開始結穗了。靜靜流淌的河水,沒有雕琢的玉石般,在空明秋日裡泛出厚厚的青光。橋的下游,小型挖砂船正源源不斷地把河砂裝上駁船;而在上游寂靜的地方,幾條漁舟系在插入水中的竹竿上,隱約可見幾處絲網排布的迷魂陣。河水輕輕蕩漾的細密波紋,使水面失去了鏡子的光滑,藍天上的白雲和山墈邊的樹影,都在水中搖晃。

滿姨敘說的聲音,飄落在流動的河水裡,恍惚也在搖晃。帆船社在楓橋湖的墳山,1980年代初古城建新火車站被推平了。那時滿姨還在長江邊的洪山頭教書,舅舅長年在河西工作,也沒有留意遷墳告示,外公的墳被當作無主墳不知掩埋在哪裡了。滿姨前幾天夢到外公,向她訴說沒有地方寄身了,還像在世駕船一樣四處漂泊。

外婆家舊時在老火車站的先鋒路開過茶館,擺些竹躺椅,行人喝杯粗茶水歇歇腳的那種簡陋茶館。父親就是在那裡認識母親的。1956年,茶館被公家收去了,補了一個國營職工的指標,舅媽招到供銷社當上了營業員。1960年代,外婆在韓家灣的家門前還擺過茶水攤子,一張結實的小方桌,一個鶴嘴茶壺,幾個瓷杯子擺放得整整齊齊,上面蓋著一片白玻璃,遮擋飛塵。來喝茶的大多是韓家灣碼頭上汗水淋淋的裝卸工,或者是路過的肩膀上搭著一條毛巾推著木輪車的東鄉人。他們放下兩分錢的硬幣,端起茶杯,咕咕幾下,抹抹嘴唇又忙活趕路去了。

外婆是一個精緻的老婦人,黑白參雜的頭髮,總是梳理得光光滑滑,挽一個圓圓的髮髻,用青色的網子兜住,絲絲不亂。外婆裹過腳,那雙小腳像兩個扎製得精精巧巧的粽子,不過配著纖細的身子,倒也勻稱,走路時,不會濺起一丁點兒塵埃,輕輕地好像不願意驚動自己的影子。外婆的服飾只有兩種顏色,青色、褐色,面料是棉布或者香雲紗。這兩種深沉的顏色,加重了外婆的身影,好像裹著一團夜色在行走,積聚了太多夢幻。

外婆七十多歲了,臉上有紅有白,沒有一點斑紋。我記事起看見外婆手腕上戴著一個玉鐲子,是外公送的信物,品質上佳的和田玉,但溫潤而又通透的玉手鐲上有一點細小磕痕。許多年後,我才從滿姨那裡知道,那細小磕痕,竟然是外婆經歷了一場生死留下的。當時家裡的船在洪船廠碼頭剛下完貨,艙里殘留著貨塵,外婆拿拖把去拈水洗,她沒有留意相鄰的船沒用纜繩栓連,雙腳踩在兩條船的舷板上。船搖晃著迅速分開,外婆沒來得及提回小腳,就掉下水了。碼頭邊水流急,外公情急之下操了根長撐篙,順著外婆掉下水的地方伸過去。外婆撲騰著抓住了帶鐵鉤的撐篙,外公拚命往上拉,才將外婆拖出水來。滿姨還小,嚇得坐在船板上哇哇大哭。過了兩天,外婆才發現手鐲不知在什麼地方磕出了裂痕,心疼了好多日子。

我去韓家灣外婆家,看到外婆有時坐在椅子上,痴痴望著手腕上的白玉,輕撫幾下,然後用指甲彈彈,她喜歡聽那種純碎的聲音。夜晚外婆捨不得亮燈,黑暗裡總有一條蟲子樣的白光在她身邊搖晃。玉石有鎮血脈的功效,外婆血壓高,手鐲幾十年間沒有從手腕上褪下來過,身體的脈動積聚在玉體內,已經浸出了血絲。奶白的玉手鐲的深處,那些彤紅的稀疏的血絲到處遊動一般,變幻著莫測的奇妙圖形。玉手鐲的任何一個方向任何一個細微的部位,目光都可以抵達。人玉合一,外婆和玉手鐲進入了一種知己的境界。外婆去世後,玉手鐲傳給了滿姨。但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有見滿姨戴過那隻充滿靈性的玉手鐲。

我們邊說邊走,穿過橫跨新牆河的京廣鐵路橋孔,可以望見遮掩在一片蔥翠之間的謝家屋場了。這裡是外婆的娘家,可能是兩個外公都沒有歸葬自己的老家,外婆就葬在謝家屋場一座面向新牆河的山上,可以看到對河夫家的小何家裡。滿姨這次來是要為外公修建一座墳地。她當知青下鄉就在謝家屋場,呆了將近7年。滿姨平時話語不多,細聲細氣,都說她像外公的性子。但是滿姨倔強起來,認準了的事,一條路走到黑。在二中讀書時,滿姨喜歡打籃球、吹笛子,紅衛兵大串聯,她和一幫同學乘火車去過北京。在農村,什麼苦活臟活都干,後來被推薦去師範讀書,畢業分配到了長江邊的洪山頭鎮教書,後輾轉河西幾個鄉鎮,一直到退休,才和一同教書的姨父返回了岳陽。他們不打牌,也沒有別的愛好,每天倆口子就是散步。早上出門,有時在外面吃中飯,走遍了岳陽的老街巷和新城區。他們好像要把因在外面生活,而沒有用目光撫摸古城的點點滴滴補償回來。現在他們白天帶帶外孫,晚上滿姨去跳廣場舞,姨父在汴河街散步,等滿姨跳完舞后一起回家,日子如他們的性情一樣,安靜而平和。人生有一個原點,這個原點不會超過自己的情感血脈。不管人走到哪裡,都是他鄉,即使把身體的部分遺棄了,還是有一個方向引領著我們的靈魂,就像一件物品,擺放到合適的位置,才感覺到熨帖和自在。

外公的骸骨已經不知掩埋在什麼地方了,修建墳墓只能以信物替代。外公生前的物品只剩下一個在船上用過的箱櫃,被大姨媽收藏著。那種箱櫃我見過,四四方方,鑲嵌著一隻紫銅蝴蝶的鎖扣,裡面有一個隔層,隔層劃分一些格子,可以分門別類放置物件。滿姨去拿箱櫃的時候,大姨媽眼睛紅了,忽然顫顫巍巍帶著哭腔說:你父親還有一口箱子,我父親么里都冇得噠。

箱櫃是否還可以聞嗅到外公身體的氣息,人的靈魂可以是木質的嗎?滿姨說,抗日戰爭時期,那些在新牆河邊戰死的人,有很多屍骨都找不到了,也不就豎立了幾塊碑石?一個念想而已,安頓死者的靈魂,也是安頓生者的靈魂。不給外公修建墳墓,滿姨的心會不得安寧了。我見過一個類似的事情,東井嶺上的黑伢子,船在長江遭遇風暴,出事後人都沒有撈到,他家裡擺放衣冠,吹吹打打辦了三天後事,將遺物的灰燼,放入了公墓。

外婆的親侄子草叔,手裡拿著一把柴刀,帶著我們穿過一片田埂,沿著一條藤蔓遮蔽的山路,來到了外婆的墳前。現在的鄉村,滿山的柴草沒有人砍伐了,都是燒液化氣或者沼氣。年輕人大多出外打工,家裡忙農事都是上了年紀的人。謝家屋場正好夾在京廣鐵路和武廣高速鐵路的中間,草叔的三個兒子,一個在城裡打工,一個在新牆河京廣鐵路橋值班,還一個在新牆河武廣高速鐵路橋值班,田裡的事只是順帶著做。農閑時,草叔挑著擔子走村串戶,替鄉民換接鋼精鍋,補貼家用。

草叔邊揮動柴刀砍削枝枝蔓蔓,邊和我們絮叨,修墳動土,按習俗要到冬至以後或者清明前後幾天,平日不宜,到時他會安排好的。外婆墓碑上的黑白相片,已經被風霜雨雪浸出了一抹抹淺黃,那是時光慢慢滲出的汁液。外婆有些渾濁的眼睛,默默地張望著前方新牆河,河那邊的村子。我不知道外婆的墳地是不是自己選擇的,無法選擇的命運,讓她夾在兩個男人之間,牽掛左右,而這個在娘家的墳地可以看到對河的小何家裡,外婆好像還在待嫁,要做一次抉擇。

中飯是在草叔家裡吃的,這是我第一次在外婆的娘家吃飯。一大碗燉土雞,一大碗新牆河的叼子魚,還有一碗芋頭,一碗小白菜,新早稻米飯。草叔感嘆道,放絲網的人兩天才撈到這麼幾條叼子魚呢,新牆河裡沒有魚了。從草叔的堂屋,左邊可以看到外婆安息的山野,右邊可以看到武廣高速疾馳而過的列車,像一頭流暢的白鯨,瞬間就隱入了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嶺。外婆的守望和故鄉的變遷,在這個平和的秋日,顯得那麼無奈,也顯得那麼平靜。

謝家屋場、大何家裡、小何家裡,之前,這些糾纏在一起的村子,我只是零零碎碎聽說過,隱隱約約,恍然如夢。來到謝家屋場後,我好像走出了夢境,真切感受著一切。在這些和新牆河和木帆船和我的先輩息息關聯的景物里,我不但從方向上理清楚了它們的地理位置,也似乎看清楚了自己的一些來龍去脈。

原來修建外公墓地的費用,說好了幾家一起分攤,可是後來滿姨硬要自己一個人承擔。我理解滿姨,她內心深處可能覺得她是外公的血脈,她應該讓這件事情圓滿,讓逝者與生者的一個夢圓滿。

草木青了又會黃,黃了又會青,而時光不會倒流,人也不會重生。但我仍然祈願外公的新墳建成後,外公和外婆能重新續上陰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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