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孤獨的英雄

楊英雄，父親節快樂

Happy Father s Day

by 楊小木

08年的暑假，太陽毒辣辣，照得人睜不開人。我走過上海弄堂，想找一片可以遮陰的地方。

誤打誤撞走到了魯迅故居，想都沒想我就鑽了進去。跟所有的故居一樣，都是在講著主人成長的故事，凡此種種，略顯無味。

然後看到有一個他的剪報，是他寫的一篇社評《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里的一句話，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孩子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我一直以為魯迅就是個憂愁國家民生的人，卻不曾想過其實他也是一位父親，他有愛國的情懷，也有身為人父的思考啊。

那一刻，我特別想念我的父親。

那趟旅行，是我一個人背著書包就走的，坐了20幾個鐘頭的火車，我走了江蘇走了浙江走了上海。

我丈量著腳下的路，感受著自由的風，我寫下了很多旅行筆記，但是我沒有告訴我的父親，此刻我離他有一千多公里。

我的父親是個嚴謹且幽默的人，他豪情萬丈但是吝於表達愛意，他傳統又開明，他就是個金牛座的矛盾體啊。

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特別嚴肅，大男子主義，家務活一概不沾。他讓我們恪守傳統的教養，比如尊敬師長，誠實禮貌，彷彿我們能按照《弟子規》成長的話最好不過。

我從小就怕他，生怕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惹他生氣，或是他心情不好拉著個臉的話，我真的是連話都不敢大聲說。

以至於他都不需要出手教訓我，不怒而威，大概就是這點意思。

小時候看到別人父女之間很親昵，很有愛，覺得羨慕不已。我的小姐妹敏，她爸就是那種典型的女兒奴，給她洗頭給她剪指甲。如果她父親錯怪她，她還可以跟她父親頂嘴，她父親還會跟她道歉！

跟父親吵架，這簡直就是我能想像到的最酷的事情（當然，後來我親眼見過父子吵架的場景，真他媽一點都不酷，還好我家沒。）！這在我們家簡直是難以想像。

父親就是那個權威啊，就算他錯怪了我，我也只能默默掉眼淚，再委屈都不敢嗯哼一句的啊。長大後也一樣，只是懂得了事後找他「算賬」，講回道理，也從不敢當面駁回。

我五歲那年，縣體操隊到幼兒園去選人。讓孩子們一字排開，然後逐個看手看腳，大概就挑盤正條順手腳骨骼沒有什麼畸形那種吧。

我被選上了。父親知道後蠻開心，說可以的嘛，那你就當做去鍛煉身體，這樣子可以少生病。

我至今記得從側門進去報名，後來我們走過訓練場，打開另一個小門那一剎那，外面的光照進來，門前是一個諾達的足球場，太陽晃得我睜不開眼。

從此我每天早晨都圍著那個球場跑圈熱身，這一跑就是7年。

凌晨五點準時，他就喊我起身刷牙洗臉，換好衣服，他陪我一路跑到去訓練場。成功交接給老師之後，他就走。

訓練很苦，我也哭。但是他極少安慰，我也不太敢吭聲。自己選的路，哭著也要走完。大概，這就是我從小就明白的道理。

七歲那年，我隨隊到廣州集訓，他陪同前往。在宿舍安頓下來後，他問我，你一個人可以嗎，你認得走出去再回來的路嗎。

我說可以，然後他就走了。

後來小夥伴要買東西不敢去，我自告奮勇去了。然後我走三步往回看一次，確定一下路。我走出去了，也回來了。

從此，我到任何陌生環境都會天然啟動這個功能。

二十歲那年，他陪我到大學報到，同樣到了宿舍，他幫我把東西放下，不再詢問。只說，這裡你自己拾掇一下，我先走。

我想開口留他一會，卻不知道怎麼說出口。他到門口後又轉回來，說自己在外面求學，父母不在身邊，要記住三個詞：自尊，自重，自愛。

我點點頭，啥都沒說，回頭把這三個字寫好了貼書桌上，這一貼，就是四年。這四年，每每在分岔路口搖擺的時候，我就想這三個詞再決定，基本沒有大錯。

我就是這麼長大的，他在遠處看著我，給我規則，然後不再管我。

有時候規則蠻直男的，比如女孩子不要穿得太艷，不要穿太短的裙子，頭髮不要留太長。大概被壓抑過多，後面我特別喜歡穿短褲，我也留了快到屁股的長髮。

還有他不喜歡我亂跑，那麼我就偷偷地亂跑。我一個人背著書包，到處跑。那時候，陌生的風景，讓我忘記了他，在我意識中一直牽制我的他。

我從小在父親面前就這麼慫。我甚至懷疑過，他到底愛不愛我呢？

只是我長大之後，我才知道，他的愛，是沉默無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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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從小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大概見得最多的就是重男輕女吧。謝天謝地，我們家不會。

父親不管是對我的教育還是培養，都沒有吝嗇過。只要我有需要的，他都基本滿足我。

我們家一直都訂閱報紙書刊，那時候他讀《山海經》《家庭》《羊城晚報》《參考消息》，為我選的是《作文》跟《故事會》。大概讀讀寫寫，也是那時候就埋下的種子吧。

父親文采極好，求學時成績拔尖，只是苦於舊時家庭窮困，無法供學。但是他自己一直讀書學習。

他總是要我們多看書，說看書能長智慧。讓我們多學歷史，那你才知道這個整個人類各個國家都是如何發展成現今這個樣子的。現在說起歷史跟時政，那也似是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

我知道他喜歡聰明的小孩，但是我並不是。但是作為學渣渣的我，我應該是讓他失望的。

我們家楊小北是超生的，罰了款，還要花錢買戶口。本來我們是農村戶口，父親想著反正都要買，那就買居民戶口（當年大家都希望能夠農轉非）。

他去辦理時，卻給我也買了一個戶口。

我媽說，那時他覺得女孩子有個居民戶口，以後有選擇出路的時候，就有更多的機會（聽說以前填寫志願找工作都會考慮戶口性質）。

小時候不懂的事情，長大後再看就別有一番滋味。

九十年代初，他花幾千花錢給我買了一個居民戶口。那時候一個普通工人的工資也才兩百塊吧。

當然，那個戶口現在也不復存在了，我讀大學就遷到廣州，後來又遷到深圳。只是回想起來，那就是一個父親最深沉的愛，他就是想放你去一個更好的世界。

我的好朋友魚說過，大部分的多子女家庭中，老大總是容易被人忽略，所以老大總是過得比較憤怒抑鬱，沒那麼快樂，尤其是老大是閨女，往下都是弟弟的家庭。但是我卻長著一張沒有被弟弟們欺負過的臉，跟我相處都可以感覺到，我的成長是快樂的。

其實我以前從沒想過這些問題，細思才明白，其實我的幸福就是父母給我，平等的愛。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種關係是因為分離更變得更加親密的話，那麼我們就屬於這種吧。

我跟我父親親密起來，也是在我結婚之後。

迎親那天，我跟我母親說好，誰都別落淚，你也不要看我走，迴避就可以。

我從樓上下來，看到父親在等著，他朝我笑。我的眼淚吧嗒開始掉，憋著個嘴。我第一次主動向他伸手，他牽住我，我泣不成聲，整個人都發抖。他只是稍稍用力捏著我的手說，別哭，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啊。

至此，我放聲大哭，再也受不住。

出嫁，最怕的無非就是突然之間你就變成了別人。家，再也不是你的家。

再後來，我跟弟妹都懷孕了，孕婦容易便秘，他就我們去搜刮最好吃的番薯寄出來。我們還在待產，他就去朋友的果園圈起一塊地來養雞。

讓相熟的把菜販子留下不要的菜葉子，每天他都送一大麻袋去餵雞。甚至還親自拿起菜刀剁菜，說這樣子更好餵雞。

哎，這就是我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父親啊。

鄰人說他傻，女兒嫁了都別人家的了，還喂什麼雞給她坐月子啊。他擺擺手說，不能這麼說，女兒兒子都是自己的呀。

孫兒外孫接踵而至，他竟然前所未有地柔軟了起來，真真不曾想，他竟然是一個會帶孩子的人，還真的蠻會帶的。

孩子到哪個階段要翻身要坐學坐，他拿捏得准準的，學走學說話也是，在他的引導下，馬寶哥哥成長得很好。我都笑他，大概所有的耐心都給了孫兒了。

他樂在其中，孩子有一點點進步都是眉開眼笑。

聰明跟善良的是有區別的，聰明更多是一種天賦，善良更多是一種選擇。父親一生熱心、善良誠摯，心有他人，總在自己的能力內去幫助別人。

當小學被遷移出我們村時去把它申請回來，四處奔走，籌募善款重新修葺，還建新的教學樓，籃球場，就是為了村裡的孩子可以在更好的環境讀書。

還有村道里的路燈安裝，村道的修整，他能想到為村民做的，都在儘力。

對孤寡老人的關懷倍甚，貧困家庭有孩子要上大學的，他也去幫忙申請助學金。

鄰里之間的和睦友愛自不必多說，每每家中有好吃的他都是慷慨拿來分享，從未有半點猶豫。

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

他做得太多太多，我遠遠跟不上他的腳步，唯有讓自己安好心，做好人，才能驕傲地說我是他的孩子。

他愛我們，也愛我們的朋友，以前，每到節假日，我們家就像是一個歡樂的聚散地。大家一起歡呼聊天他從不介意，相反，甚是歡迎，每一個來我家的朋友，無一不喜歡他們二老。父親還會跟大家一起喝酒，母親給我們做好吃的飯菜，跟我們聊最家常的話。

哪怕後來我不在家，有些喜宴無法趕達，那些朋友也是極力邀請我父母前往，說那樣子才歡喜。

曾經我也抱怨他總是太愛面子，有時候忘記家人的感受，後來想，到底，他只是太過愛惜自己的羽毛而已。所以不願意留人半點話柄，不願意做任何讓人詬病的事情，哪怕委屈自己都要做事周全。

父親活得自我，有分寸感，有邊界感，至今如此，他從不干涉兒女，給我們信任、空間跟尊重，在我們需要幫助的時候第一時間給予最強大的支援，默默為楊家撐起一片天。

這就是我的父親，也許他就像全世界最普通的任何一位父親一樣。但是在我心裡，他就是我的英雄，我的楊英雄，給我生命指引的楊英雄。

他大概也是最孤獨的吧，我們漫長的相識過程中有過太多的不理解，我們都沒有試過把酒言歡，也沒有跟他太過親昵。

只是長大後，尤其當了媽媽之後，開始明白父母心對孩子愛，只有更深，沒有最深。為人父母都是希望孩子能在更明亮的地方，去過上更好的生活。

如今我跟他電話也是極少，每每都是三兩句把事情說完就掛掉。甚至我們依然在一些事情上有分歧，爭執也在所難免。

但是我想說，感謝父親，因為有你，我才能活成一個獨立的自己。往後，我也會在自己選的路上，堅定走下去。

生而為人，真有幸能成為你的孩子。

祝願我親愛的老爹，節日快樂。

也祝願全天下的父親，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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