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小說 四段錦
故事一
九月初九。蒼茫戈壁。烈日如荼。
頃刻之間,一場颶風卷著漫天的黃沙,摧枯拉朽,縱是彪悍的士兵也不得不抱頭鼠竄。有人被拋起,又重重落回地面。有人被沙礫掩埋了,身首異處。馬兒的嘶叫聲驚心動魄。花轎破裂的那一剎,她死死地捏著鑲金邊的衣袖,蜷縮成僵硬的一團。這一剎,她永生難忘。
她是琉國皇帝的掌上明珠,高貴的樂陽公主。她披這一身鮮紅的嫁衣,千里迢迢,是為和親而去。沙塵過後她僥倖保住了性命,但偌大的戈壁,間隙有乾涸的沙漠,她不辨方向,來來回回地走,只感到乏力和虛脫。
昏迷之前,她看到一列魚貫而行的商隊。她奮力地張了張嘴,喊不出聲音,又揮揮手,終於像石頭那樣沉下去。斑駁的視線中,飄飄渺渺的,只見一襲白衣。
之後才知道,救她的人,叫虛御庭,是曲國大將軍的長子。剛從戰場回來。
彼時他們的隊伍離曲國的京城還有一段路,駐紮在戈壁中一處低洼的綠洲。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的帳篷里,身旁有俊俏的男子。她疑心這一切都是夢境,伸出手去,男子一把抓住了她。他的神態顯然比她還要驚恐,問,姑娘你做什麼?她一下子回過神來,趕緊縮回手,滿臉緋紅。
悉知對方的身份以後,她說,我是呼延薄雪。
曲國太子與琉國公主的婚事,在大漠,早已人盡皆知。御庭怔忡,盯著薄雪,又問了一遍,和親的樂陽公主?薄雪點頭。
御庭的眉頭鎖起來,你有什麼證據讓我相信你真的是公主?
薄雪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軸羊皮卷,上面寫著和親的細則,還有琉國皇帝的璽印。
御庭沉吟片刻,神色不得不黯下來。轉身走出帳篷,對守夜的士兵說,召集人馬即刻起程,護送公主回京。
薄雪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太子大婚,慶典自然隆重。皇宮裡瀰漫的,都是脂粉和美酒的氣味。如今的大漠,三足鼎立,以曲國國力為最盛,一旦拉攏了琉國,西邊的烏夜國若要造次,得勝的幾率是微乎其微的。心頭的大石放下了,也難怪曲國皇帝如此輕閑囂張。
只是,這喜慶剛剛開始,宮中便傳出噩耗。太子在新婚之夜遭人行刺,太子妃已然不知所蹤。
曲國皇帝滿懷喪子之痛,認定薄雪是殺人的兇手。而當初送她入宮的,虛將軍一家,也被定了叛國弒君的罪名,株連九族。
薄雪換上黑色的素衣,輕紗罩面,在午門看到張貼的皇榜,覺得有些愧疚。雖然是萍水之交,但終究是因為自己,而牽連他無辜入獄。
她決定劫法場。
行刑的那天,劊子手明晃晃的刀舉過頭頂,御庭滿腔的恨意,卻也不得反抗。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刀卻在離脖子還剩一寸的地方停下來。觀看的人群里不知是誰扔出一把飛刀,臨刑的人安好,執刑的人卻送了命。
隨即御庭的枷鎖被砍斷,黑衣蒙面的女子拉著他,一路殺出了重圍。
這女子當然就是薄雪。
他們跑到京城外的一處亂石崗,在千仞高的懸崖旁邊。起初,御庭還心存感激,畢恭畢敬地說,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然而,當薄雪揭開面紗,御庭的表情忽然變得很複雜。有痛苦的憤怒,也有倉皇的焦慮。他問她,你救我做什麼?
薄雪咬著嘴唇,過很久才說,我沒有想過會連累你。
御庭冷笑,你救得了我一個,卻償還不了我虛家上下一百零八條人命。
薄雪不言。御庭追問她,你為何要殺太子?薄雪更加不能言。她望了御庭一眼。只一眼,好像透露出萬般的苦衷。
她說,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今後,你好自為之。說罷,轉身欲走。
背後突然有冷硬的兇器襲過來,狠狠地插入薄雪的左肩,霎時,血流如注。
薄雪沒有防他,在他面前薄雪剩下的只有愧疚。她回頭看見御庭燒紅了的眼睛,血絲清晰可見,他的雙唇不停顫抖著,右手是一把防身用的匕首,還有溫熱的血滴答滴答從尖上落下來。他那樣歇斯底里的神情讓薄雪害怕,她捂著傷口,開始一步一步後退。
御庭說,我要帶你回宮,向皇上解釋這一切。
薄雪訕笑,你以為他就會放過你了嗎?他根本就是一個昏君。
御庭不理,仍是怒瞪著兩眼。他知道這樣的關頭,緝拿到元兇是惟一的勝算。薄雪想逃,漸漸退到了懸崖邊上。一腳踩空的時候,她看到御庭倉皇不及的驚恐。他原本撲過來想拉住她,他不知道以薄雪的輕功,這一腳就算踩下去,她也不至於跌落懸崖。
薄雪是故意的。
等御庭一碰到她的手,她便猛然將他整個人都拽過來,再用力一推。最後,跌落懸崖的不是她,而是御庭。
事實上,她不叫呼延薄雪。薄雪是那個真正來和親的樂陽公主的名字。是她在途中將公主擄走了囚禁起來,然後再換上嫁衣。只用一張人皮面具,她就成了跟樂陽公主一模一樣的女子。然後回到迎親的花轎,神不知鬼不覺。
這一路上的兩次意外,她都不曾料到。一次是颶風。一次就是虛家的公子御庭。
很久以後她回想起來,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告訴他,她叫落微。曾經是陰月聖教教主最寵愛的弟子,面如冰霜,心如磐石。後來,逐漸有了惻隱和厭倦之心,做事難以乾淨利索,也便逐漸失了寵。
陰月聖教效命於烏夜國的朝廷,琉國與曲國結秦晉之好,對烏夜國來講無疑是極大的威脅。所以,她假扮公主,殺太子,挑起兩國之間更凜冽的紛爭。
那以後,戰火便開始蔓延了。
故事二
七月十四。琉國京城。
喧鬧的大街,無論有多少嘈雜和繁華,鏡花堂也是一眼便可以望見的。樓頭有醒目的匾額和布幌,翹角上是大紅的燈籠,還有七彩的絲帶繚繚繞繞。那氣派,不遜於任何一家豪門府第,而個中的溫柔和香艷,更是熏得路人都為之傾倒。
大多數人都知道,鏡花堂里有一個叫闌珊的姑娘,模樣生得嬌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飽讀了詩書,能出口成文。但這樣一個稀世的美人,惟獨不會笑。
多少人一擲千金,就為了博紅顏一笑。卻只是徒勞。
鴇母打也打過,罵也罵過,闌珊卻只是哭。她的心裡有一個巨大的黑洞,捲走了她之前所有的記憶,雖然她總是很努力地去回想自己的身世,但越想就越是害怕。那種感覺,就好比站在陡峭的懸崖上,前無去路,背後卻是萬丈的深淵,她不知道幾時會掉落下去,也不知能否脫險。
那一天,京城的大街上擠滿了人,百姓們爭相一睹新科狀元的風采。闌珊站在窗口,看下面遠遠地走來一列隊伍,馬背上一個穿紅袍的男子,臉上並沒有太明顯的喜悅的表情,反而還有些冷漠。
只是,經過鏡花堂,那男子不經意的目光掃上來,看到闌珊,整個人似乎凝固了。闌珊下意識地退身,關了窗。
她只當這新登科的狀元跟一般的好色之徒無異。
卻不知道,他是虛御庭。
當初御庭跌落山崖,沒想過竟然還可以保全性命。只是他不能救回家人,他聽說皇帝出了告示通緝他,而剩餘的死囚,已在他脫逃的當日行了刑。
他穿越了半個大漠,輾轉流落到蕪丘。他知道這裡是琉國的京城,而城的中心萬仞高牆圍繞的地方,或許可以解開他心底的疑團,又或許,還住著那個狠心的女子。他始終都不知道,落微並非真正的公主。
所以,他將自己的名字由虛御庭改為呼延御庭。因為呼延是琉國的國姓,這樣,能夠減免別人對他身份的懷疑。他原本自小就飽讀詩書,文武皆能,考取功名是最簡單可行的辦法。只是,鏡花堂閣樓的窗口,他看到那個眉目如畫的女子,心中頓時如翻江倒海般混亂難受。
就連闌珊自己也不知道,憑她的模樣,御庭已將她視為仇敵。
誰會想到這世間還有一種出神入化的易容術。誰會想到,那青樓女子闌珊,才是真正的琉國樂陽公主,呼延薄雪。
當夜,御庭換上夜行衣,潛入了鏡花堂。
闌珊,或者說是薄雪,剛送走了一位客人,轉過身,忽然見自己房裡出現一個黑衣人,她幾乎要失聲尖叫。御庭旋即封了她的兩處穴道。她用驚恐的眼神望著御庭,很想問對方是誰,卻發不出聲音。
御庭摘下面罩,薄雪只認得他是白天那位新科狀元,也不知道自己原來跟他有那樣多的誤會,就聽得他說了一些諷刺怨憤的話,心裡始終糊塗。
御庭冷笑著用劍搭在她的肩膀上,然後隔空解了她的穴,言下之意,你若敢出聲,我即刻殺了你。薄雪害怕,戰戰兢兢地小聲說了一句,我根本就不認識你,眼眶裡打轉的淚水跌了出來。御庭一時怔忡。
隨後鴇母來敲門,說有客人要闌珊陪酒。薄雪用哀憐的目光望著御庭,那孱弱的表情讓御庭再一次生出惻隱。他移開了劍,從窗口飛身出去。薄雪望著茫茫夜色,驚駭得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彼時,曲國與琉國已交戰半年有餘。琉國不敵,惟有派使者請求議和,戰事方才有所延緩。而和議書上的條件,曲國所列之條款頗為苛刻,是以琉國國君雖表面上接受議和,卻又不斷拖延簽署協議的時間,暗中派人前往烏夜國,希望能與之合作,吞併曲國。
這一任務,最終落在御庭身上。
朝中大臣,論文才武略,鮮有人及得上他。尤其他面孔生疏,喬裝西行也不容易被曲國的探子察覺。而御庭從入宮以後便極力打聽有關樂陽公主的事,一來聽聞公主秉性純良,當初和親也是她為大局著想主動請纓;二來大家都說這皇帝也是膽小懦弱之人,如此得不償失的事,他斷然沒有勇氣去做,事到如今他也仍然在為這場戰禍惶恐且後悔不已。
御庭的好奇心和疑心都越發的重。他也想到了當初那女子很有可能是假冒的公主,他甚至有些懷疑鏡花堂的闌珊姑娘,她若不是那刺客,便有可能是真正的樂陽公主。但他都只是猜想,沒有實質的證據。在去烏夜國的途中,這個疑團,像陰雲一樣始終籠罩著他。
最後,密談並不成功。烏夜國君表示,不願意趟這趟渾水。他不是不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但他抱有更大的僥倖的心理,企圖坐享漁人之利。
沒多久,琉國覆亡。
鏡花堂在硝煙中成了殘破的樓台,那些絕色的香艷女子,都各自散去,沒有人知道那不會笑的闌珊去了哪裡。而風光過一時的新科狀元,也沒有人再記得他。
故事三
戰火。硝煙。熱血。屍骸。
御庭看得觸目驚心。對舊事的追尋他已經不那麼熱衷,始終毫無頭緒,他終於決定放棄。事實上,他沒有看見過落微真正的模樣,在烏夜國的時候,他甚至沒有感覺到,有一雙眸子,漾水般地盯著他。
仍然是惆悵萬千。仍然是欲說還休。
那個時候落微隨教主進宮面聖,才知道御庭沒有死。整個烏夜國,或許只有她一人知道御庭的身份,她沒有揭穿他,他們近在咫尺的時候,仿如陌路。
事實上,御庭除了救過她一命,又刺過她一刀,再無多少瓜葛。
但落微看見他的時候,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鋪,說不出的滋味。
後來琉國與曲國的戰火蔓延,她一直都有打聽雙方戰況。但沒有人說起有關呼延御庭的消息,他們的新科狀元,在出使了烏夜國之後竟然銷聲匿跡。落微也不是不明白,御庭畢竟是曲國人,若回到琉國,皇帝要他披了戰甲去攻打自己國家的百姓和士兵,讓他情何以堪。
當軍隊入城,皇宮失火,御庭就在城外的白頭山上,一處清幽簡陋的寺廟,隨道行高深的老和尚誦著金剛經。他沒有剃度,只是在廟裡暫住,偶爾學學佛經,讓心境慢慢平和,而不再糾纏於仇恨及其它。
來年春半。
在大漠,通常少有綠樹紅花,偶爾一點零星的野生植物,盎然了,也已是春意闌珊。聽聞曲國的皇帝每年中秋都會到鎮國寺祈福祭天,以表示自己勤政愛民,陰月聖教便接到密殺令,中秋,取其人頭。
聽來使宣讀烏夜國國君的口諭,每個人,臉上都是機械而生冷的表情。
他們像等待一個神聖而巨大的慶典,等待著中秋的到來。中秋,祭天儀式開始之前,皇帝會在鎮國寺焚香齋戒三日,而這三日,便是他們下手最好的機會。
落微知道,此行比她喬裝刺殺曲國太子更為兇險。不成功,便成仁。
那一夜滿天都是晶亮的星,落微卻不覺得美。已經很長的時間,她心裡空蕩蕩的,有一個解不開的結,和莫名的惆悵。
縱使一千個一萬個的不願意,中秋節的行刺,他們還是敗了。
或者說,他們以為自己勝利了,看幾把刀劍將一個人變成刺蝟,他們以為,穿著龍袍的就必定是皇上。然而當他們逃出鎮國寺,在北門,黑壓壓的軍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才意識到,中了對方的計。那個穿著龍袍的替死鬼,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侍衛。
曲國皇帝因此看出了烏夜國的狼子野心,知道戰事已然刻不容緩。於是派足了兵力,由最驍勇的將軍率領著,一路攻打過去,就此統一了大漠。
這些,都是後話。
當日,落微拚死殺出重圍,負傷累累,逃出京城已然奄奄一息。意識迷糊中,她想到曾經也是這樣,她遇見白衣的少年,他抱她上馬,安置她在溫暖的帳篷里。
原來,一眼就定了永遠。
這些年,心心念念的,無非就是他。
以為永生不能再相見,然而天意總是弄人,虛御庭救了她,第二次。
祭天前夕,全國所有的僧眾紛紛齊集於京城,準備到鎮國寺觀禮。御庭便隨著寺里的老和尚越過戈壁,回到他闊別三年的故鄉。
畢竟是皇帝一度通緝的死囚,御庭不知道京城的人是否已經忘了這件事情。為了不給老和尚惹麻煩,他在自己的臉上畫了一條刀疤,將皮膚也塗得跟黑炭似的,再換上樸素的衣裳,惟一難掩的,是他軒昂的氣宇。
老和尚說他六根未凈,不能坦然面對之。他只是笑,不否認。他不能坦然面對的,又何止這些。穿越戈壁的時候他還會想起一些舊事,紅衣的女子,哀憐的目光,他分不清誰是誰,但總覺得糾纏。若是六根凈了,他想,甚至不會來湊這熱鬧,他對自己的國土總還是挂念的。
御庭也沒有想到,他跟老和尚被風沙阻滯了行程,走散了,卻在京城外遇到一個受傷的女子。而這女子,眉心的一顆硃砂痣,總讓他覺得似曾相識。後來回想起,他也記得跟落微在烏夜國的皇宮有過一面之緣。卻不知,她曾經用別人的容貌自己的眼神令他意亂情迷。
御庭帶落微躲進城外五里的一座廢棄莊園,悉心為她療傷。雖然他的面上畫著刀疤,看上去髒兮兮的,但落微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舌頭髮顫,有太多的話想對他說,卻怕他還會以刀劍對她。
不幾日,落微傷勢好轉。御庭告辭,她始終都說不出一個挽留他的理由,只是反覆地問,你要去哪裡?御庭笑著說,也許,回寺廟去。那一瞬他接觸到女子黯然的目光,心裡微微一顫,但終究還是轉過身去。
那背影漸行漸遠之時,落微緩緩蹲下去,抱著膝蓋。風很大,格外的涼。
故事四
三年後。正月初七。
曲國老皇帝駕崩,新皇即位,大赦天下。
彼時的大漠已然統一,琉國,烏夜國,都變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只是在京城最繁華的煙花地,還有一個女子,總是低低地唱著琉國宮廷的歌謠。
她叫闌珊。當初的呼延薄雪。
御庭再次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恢復了所有的記憶。他們澄清所有的誤會,像多年未見的知交好友,在風月樓上喝酒談笑。薄雪終於明白了御庭為何要拿劍指著她,說那一番讓她聽不懂的話。而當御庭聽說,當初虜劫薄雪又將她推到河裡的女子,眉心有一顆赤紅的硃砂印記,他忽然想到了落微。
那似有還無的眼神,讓他打翻了杯中香醇的美酒。
偏偏在這樣的時候,大街小巷貼滿皇榜,丞相要為新皇物色一批美女,入宮選妃。風月樓的闌珊姑娘,聲名在外,很快便被接入了丞相府。御庭來找她的時候,只看到轎子里一張美艷凄惶的臉。
夜裡,御庭在酒肆買醉,心口始終堵得慌。
朦朧中似有女子來扶他,帶他回客棧,為他細細地擦掉臉上的污垢。他口裡喃喃地喊著薄雪薄雪,抓住女子的手,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神秘的女子已然不知所蹤。只留下懷裡的一方錦帕。
御庭決定,帶薄雪離開京城。他潛入丞相府,單薄的女子正倚著窗,神色木然。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只有驚愕。
御庭說,我來帶你離開這裡。
薄雪搖頭,用一種淡定得幾乎讓人難以置信的語氣,說,我不能跟你走。
御庭想她一定是擔心自己會受到牽連,便顧不得許多,一把抓住她的手。忽然感覺到一種熟悉的溫度。彼時,薄雪就像一尊被操控的玩偶,御庭牽著她,深一腳淺一腳朝城外奔去。
她是如此清醒地知道,她不能走,但心和身體卻還是不由自主跟著御庭。只希望,這奔逃的瞬間,便能夠永恆。
守城的士兵發現了他們。
薄雪忽然掙開御庭的手,反倒向那群士兵跑去。御庭拉住她,回頭的一瞬間,御庭再次被她的眼神震顫。她說,我們逃不掉的。
御庭就咆哮起來,我們一定可以離開大漠!
沙塵滾滾。
大漠究竟有多大,這裡的人誰也不知道。御庭曾聽說在大漠以外,有一處地方叫江南,山青水綠,花紅如火。他說,我們去江南。
女子凄然地笑了,好,我們去江南。說完,她開始往城樓上跑。
御庭以為她真的改變了想法,要繼續這場逃亡。可是,薄雪跑到城樓上,在御庭還來不及的時候,縱身跳了下去。
黎明之前,黑暗如鬼魅。
御庭擺脫了那些糾纏的士兵,卻還是獨自一人,離開了京城。他腦中盤旋的畫面,始終都是那像樹葉般飄落的女子,比蝴蝶還要凄艷。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為一個女子流淚。
東方微露魚肚白的時候,他走到戈壁的邊緣。白楊樹下,他看到一個紫衣的女子,雙手交疊垂在身前。那容貌,赫然就是薄雪。
御庭呆了。薄雪告訴他,有人從丞相府救她出來,說,會通知御庭來這裡跟她會合。薄雪忍不住喜極而泣。
只是,御庭早了一步。
當他去到丞相府,把假的薄雪帶了出來。他不知道,剛烈如她,寧可死,也是斷然不會願意替薄雪住進深宮大內享盡榮華的。所以,死亡成為最好的開脫。皇上不會蠢到對一個死人加以追究。
那麼,與其獨自醞釀一場災禍,寂寞地死去。倒不如便在心愛的男子面前,玉殞香消。世上便再沒有闌珊或者薄雪,有的只會是跟御庭長相廝守的幸運女子。
後來御庭又想,那女子應該有很好的武功,那樣在城樓上輕輕地一躍,她或許並沒有真正地死去。她只是假死以脫身。
當御庭帶著薄雪離開大漠,一路向東,尋找傳說中的江南,他始終希望會在人群中意外地看到一張素白的臉,和一顆赤紅的硃砂。他始終記得,那天晚上女子曾說,好,我們去江南。
懷裡的錦帕落出來,在地上鋪開。錦帕的右下角,細細地綉著一個女子的名字,落微。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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