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鰭金槍魚：與人類短暫交匯中的歷史與現實

看國外的海洋自然歷史記錄大片，常有一組激動人心的畫面在世界各處的大洋中出現：金槍魚群乘風破浪追趕沙丁魚、鯡魚之類的小魚組成的魚群，並將一團小魚逼向水面，大開殺戒；此時各種海鳥從天而降，海豚、鯊魚乃至巨鯨也紛至沓來。

由金槍魚主導的這種大規模的捕獵活動，可能是地球上涉及大型捕食者種類最多、生物量最大的單次捕食活動，是海洋生態系統中的一個重要現象和生態過程。

這種現象已經存在上千萬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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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槍魚攻擊成群的鯖魚 動圖來源：National Geographic

金槍魚到底是什麼動物？

全世界共有約15種金槍魚分布在各大洋的溫暖水域中，其中被稱為「真金槍魚」的僅有黃鰭金槍魚和藍鰭金槍魚兩類。

成年的大型金槍魚，如藍鰭金槍魚、黃鰭金槍魚，體長可超過2米，體重超過200千克，自然壽命據估計可以超過50年。在自然界，除了最大型的白鯊，它們沒有天敵。

黃鰭金槍魚在赤道兩側的大洋中呈全球性分布，而藍鰭金槍魚分為太平洋藍鰭金槍魚、大西洋藍鰭金槍魚和南方藍鰭金槍魚。大西洋藍鰭金槍魚是金槍魚中的巨人，有記錄的最大體長超過4米，體重超過600 千克。南方藍鰭金槍魚稍小，但也可以長到2米以上。

藍鰭金槍魚的天敵——大白鯊。金槍魚貿易威脅的不僅是金槍魚，在澳大利亞，常有鯊魚試圖闖入金槍魚蓄養場，被卡在圍網洞中而死。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攝影：Hermanus Backpackers

金槍魚是海洋中游速最高的魚類之一，藍鰭金槍魚時速可以超過75千米/小時，相當於驅逐艦高速航行時的時速。

對於海豚等海獸而言，超過一定航速後鰭肢皮膚表面與水之間會出現微小的真空腔，進而對其體表皮膚造成嚴重傷害，這一現象客觀上形成了對海獸游速的物理和生理限制。

但對於已經在高速潛行中進化了億萬年的大型金槍魚而言，由於其動力鰭完全骨化，全身如魚雷般充滿速度感，以上問題對它們毫無影響。

金槍魚也是少有的能夠保持體溫高於周圍水溫的魚類，這與其長期高速、高體能消耗運動的習性也是相適應的。

在所有金槍魚中，南方藍鰭金槍魚又有兩點獨到之處。

首先，它們是最善於深潛的金槍魚。其他種類的金槍魚通常在水面附近200-300米範圍內活動，而南方藍鰭金槍魚可以深潛至1000米以下覓食，而且通常在幾分鐘之內就能從水面下潛至千米以下。它們擁有強大而獨特的循環代謝系統，才能具備這樣的強大運動能力。

其次，它們也是適應溫度幅度範圍最寬的金槍魚。其他種類的金槍魚通常都在溫暖水域活動，而南方藍鰭金槍魚的覓食範圍向南幾乎超過南緯60°，它們能在溫度僅有3、4攝氏度的水域活動，也能在熱帶海域生活，尤其在產卵季節。這真是一種偉大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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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食中的南方藍鰭金槍魚 動圖來源：National Geographic

與人類的邂逅 卻是一場災難

人類能夠與金槍魚近距離相遇，不過幾千年。

金槍魚天生屬於波瀾壯闊的水面，極少接近海岸活動。而地中海由於其特殊的地形和成因，其群島星羅棋布的海域成為大西洋藍鰭金槍魚的重要產卵場。而這一帶又恰是西方古代文明和航海交往最早活躍起來的區域，於是環地中海居住、較早掌握航海技術的人們成為較早食用金槍魚的人類，並形成了歷史悠久的捕魚傳統與各種技術。

然而，今天大量「高檔」金槍魚則主要以日本料理為終端市場。

在日本市場上，一條頂級金槍魚可以賣到數萬美元的高價，尤其是那些大型的個體。這些個體來自全世界的金槍魚分布海域。毫不誇張地說，日本料理市場驅動著全球金槍魚捕撈業的高速運轉，也影響著世界上絕大多數金槍魚群的命運。

但是，金槍魚壽司，金槍魚刺身成為日本料理的主菜也不過百餘年而已。

在明治維新以前，日本民眾的飲食中肉類極少。今天我們熟悉的這些壽司、刺身，其實是江戶時代末期至明治時代，在日本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下被催生出來的「快餐」。日本在那個時代經歷了快速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過程。

鄉村田園遠去，工商慾望膨脹。人煙輻輳，節奏繁忙的城鎮在日本沿海地區快速湧現。同期，現代壽司在東京等地的街邊小店誕生了。在這種生活節奏下，人們沒有時間去等著米飯中的魚肉去慢慢凝結時間的味道。

米飯、魚生加上一點醋，也可以騙過人們的味蕾。正是在這個時代，在政府提倡人們增加肉食的背景下，在近代化機械船隻被用於遠洋捕撈漁業後，金槍魚、鯨這樣的對於古代日本主流社會而言匪夷所思的生物，才被大量端上餐桌。

大量來自遠洋的動物開始被端上餐桌的同時，掛著太陽旗的軍艦也在西太平洋乃至南太平洋遠航。在中國北黃海最靠東的海島上，至今還有二戰前日本留下的捕撈基地殘跡。

當時，隨南方暖流而來的鯨和鰹魚是他們的主要捕撈對象。鰹魚是一種小型的金槍魚。日本有一道歷史悠久的鰹魚飯，在日劇《深夜食堂》中還有過出鏡。一碗米飯，僅僅放幾片比紙還薄的煙熏鰹魚提味，可見在舊時就算是鰹魚也是堪須小心使用的食材。

如果沒有日本近代以來的急速發展，怎可想像日料中會出現北太平洋、北大西洋的大馬哈魚，南太平洋、南大西洋的藍鰭金槍魚？

日本築地市場，人們在肢解藍鰭金槍魚。圖片來源見水印

近來陷入輿論中心的南方藍鰭金槍魚，自二戰以後一直是日本遠洋漁輪追逐的重要獵物。直到十餘年前，日本一直是藍鰭金槍魚的主要捕撈國。數十年下來，這一原先分布最廣、數量巨大、適應性超群的金槍魚數量劇降80-90%，而目前捕撈的個體竟有超過九成是未成年個體。

如今，這一物種的生存狀態已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評估為極危（CR），離滅絕僅有一步之遙。可以說，南方藍鰭金槍魚能有今天，日本的遠洋漁業及其相關的蓬勃發展的料理市場要負主要責任。

即便這種魚已經離滅絕只有一步之遙，澳大利亞和日本這兩個主要捕撈國家依然在為彼此的配額和實際捕撈量而口角不斷。

如果換到陸地上，對於生存狀態極危的大型物種，尤其是大型食肉動物，如蘇門達臘虎、亞洲獵豹，不會有任何國家政府會為是否要繼續或者如何「合理利用」它們而爭吵。但對於南方藍鰭金槍魚這樣一種極危的、在海洋生態系統中猶如虎和獵豹之於陸地生態系統的大型魚類，為何還要議論該不該吃呢？

所謂的養殖 有養無殖

反觀日本在金槍魚人工繁殖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相對於巨大的市場胃口還是非常微小的。現在的金槍魚養殖業，無論在較早興起的地中海國家還是近來開始著手的澳大利亞，多半只能叫「養」，而沒有「殖」。

很多養殖場僅僅是將野外的幼魚圈起來，喂以大量野生魚類做成的餌料，將其催大催肥，以獲得據說更好的口味和更高的經濟收益，跟繁育或者增殖野外群體毫無關係。

澳大利亞的藍鰭金槍魚「養殖場」，並未實現人工養殖，而是將野外捕撈的金槍魚養肥。圖片來源見水印

這些魚最後基本都流入了高端食材市場，對普羅大眾的福祉提升和生計改善其實也沒有太大的直接貢獻。

奢侈品，金槍魚料理上的這個烙印恐怕難以洗刷。來自野外的「奢侈品」背後總有血淋淋的現實。也許浩瀚的海洋太容易把血跡沖淡，面對盤中鮮艷如花的金槍魚肉，人們的心境恐怕不會有面對沙圖什披肩那麼沉重。

事實上，沙圖什背後僅僅是藏羚一個物種的血。而金槍魚肉背後，還有在捕撈金槍魚過程中被「誤傷」的鯊魚、海龜、信天翁、海豚、鯨魚的海量屍體。

正如大型金槍魚群主導著地球表面最複雜乃至最大規模的捕食行為，大規模的金槍魚捕撈業也許正在促成著地球表面最複雜乃至最大規模的生態系統破壞或物種滅絕事件。

商家以稀有瀕危為賣點，銷售極危的南方藍鰭金槍魚和瀕危的大西洋（地中海）藍鰭金槍魚。圖片源自電商平台截圖

在全球化的今天，中日兩國交往日益密切，不管願不願意正視，風習相近的趨勢不可否認。三十餘年來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態勢，其規模與深度已經超越了明治時代的日本。各種大型金槍魚在日料市場上淪陷。

同期，全世界的穿山甲也在中餐消費市場中淪陷了，遭遇如此命運的物種名單還有一長串。雖然由於法律的嚴控，中國電商平台上沒有穿山甲出售，但金槍魚製品並不鮮見。

作為一個新興蓬勃並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行業，中國的電商平台理應首先由規範行業本身做起，對世界治理尤其是治理中的保護事業做出貢獻。那些易危、瀕危、極危的物種及其製品完全不應該進入市場，哪怕現在還做不到全面禁絕，但從極危物種做起並不是不可及的事情。

電商說的「人工養殖」 真有這麼厲害？

京東6月12日發表聲明說：「京東生鮮之前在售的藍鰭金槍魚均為人工養殖金槍魚」，這引起了我們的好奇。但凡遇到好吃的極危物種，人類一定會關注它的養殖問題；但金槍魚游得快、吃得多，面對這樣的傲嬌生物，人類屢碰釘子。

目前南方藍鰭金槍魚的人工養殖最多只做到魚苗階段（當然，如你所想，是由日本主導的研究，既不是中國也不是澳洲做的），離市場化還有很長一段距離。難道京東生鮮掌握了連日本人都做不出來的核心技術？

首先我們來看京東平台上唯一還在售賣南方藍鰭金槍魚的商家——鮮動生活，關注這個事件的朋友可能覺得有點耳熟，是的，就是已經下架的京東自營品牌之前的合作商之一。

鮮動生活仍在京東平台上銷售南方藍鰭金槍魚，不過他們的廣告中說的就是「短期蓄養金槍魚」，而沒有說是人工養殖。圖片源自電商平台截圖

短期蓄養是什麼意思呢？也許還得問問京東的前供應商——澳大利亞百斯頓集團。我們猜測，鮮動生活現在仍在售賣的南方藍鰭金槍魚，也很可能是由同一集團供貨。百斯頓集團的中文版網頁是這麼說的：「南部藍鰭金槍魚是在大澳洲灣捕獲的野生魚種，捕獲後被非常緩慢地拖回林肯港口的純凈水域。它們被養在大網箱中，喂以它們平時會捕食的食物，以確保其味道和價值。」

養殖一詞有養育和繁殖兩層意思，對魚類來說，要實現真正的人工養殖，需要從交配、產卵開始，直到養大成魚，實現「生命的輪迴」（closing the life cycle）。而前文所謂的人工養殖，只不過是先捉來野生金槍魚，再人工捕一些其他野生魚類，把金槍魚養肥而已，期間並不能做到增殖；目的也與保育野生種群無關，而是為了確保其味道和價值。我們懷疑，愚蠢的人類要想真正養殖南方藍鰭金槍魚，或許仍是遙遙無期。

撰文／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聞丞 譚羚迪

排版／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高向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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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圖來源：National Geograph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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