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拜晴雯而踩襲人？

學界對於襲人的認識和評價經歷了一個漫長的變化過程。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在大部分的評論文章里，襲人常常是人們諷刺、指責的對象，為她貼上了「封建統治階級的忠實奴才」的標籤。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紅學界對襲人的認識開始發生了轉變。金實秋先生在《倘有取捨 即非全人——對襲人評論的異議》(《北方文叢》1980年第4期)指出：「襲人是奴隸，而不是奴才。」「在襲人身上，既有著她那個社會條件和她所生活的賈府使她形成的奴性，也有著不輕易表露的、沒有泯滅的潛在的反抗性。」

進入20世紀90年代，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社會處在轉型期，人們的思想觀念也隨之變化，更能從符合人性的角度來評判人物，於是對襲人的看法也更加多元。(1)徐了余在《花襲人新論》(《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1輯)中，從美學觀點和歷史的觀點出發，對花襲人的性格特徵作了新的闡釋，認為襲人是「封建社會裡的賢人，她的封建修養是很高的」。

1.襲人與寶玉的關係

提及襲人，我們最不能繞過的就是她與寶玉的關係。

首先，襲人在服侍寶玉之前，是賈母房裡的大丫頭之一，原姓花，名「珍珠」。

賈母見她素來妥貼穩重，遂賜給了寶玉。寶玉取陸遊詩「花氣襲人知晝(驟)暖」一句，為她改名為「襲人」。

周思源認為，曹雪芹原本給了襲人一個非常好的姓名。姓花，有「花季少女」的含義，而且「珍珠」代表美好，認為這也很符合襲人在書中的實際身份：一個美麗的青春女性的形象。(2)

但寶玉為襲人改名，實際上折射出兩層含義：首先，寶玉認為「珍珠」這一代表少女的意象並不適合襲人的老成穩重的性格(《紅樓夢》第21回)。其次，由寶玉為襲人改名，體現出在兩人的兩性關係之間，完全是依附與被依附的關係。

襲人與寶玉的關係，可以說最為親密，也是最為複雜的，那麼他們之間是否有真正的情愛關係?成悼在《試論花襲人》中認為：「由於寶玉對襲人肉體和精神上的佔有，使他們的關係又比單純的奴婢與主子的關係更複雜一層，襲人對寶玉的依附性也比其他丫環更明顯一些。但是，有誰承認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是『愛情』呢?作者沒有這樣寫，讀者也沒去這樣讀。」「寶玉並沒有把襲人看得『似桂如蘭』，卻正好反映了這位『封建叛逆者』身上鮮明的階級本性和公子哥氣息。」

2.襲人與晴雯的關係

晴雯是一個孤兒，身世悲苦，只有一個「醉泥鰍」的姑表哥哥和一個放蕩的表嫂。

十歲那年晴雯被賈府大管家賴大買了做丫頭，賴大媽媽常常帶她到賈府來，因為賈母看了喜歡，便把她孝敬了老太太。

晴雯同樣也服侍過賈母，在賈母的眼裡，晴雯甚好，襲人言談針線都不及她。襲人是從小不言不語，而晴雯口齒伶俐，很討賈母的歡心。隨著年歲的增長，兩個人的性格差異卻越來越大。晴雯越來越勇敢大膽、鋒芒畢露，而襲人則成長為一個謹小慎微、隱而不露的姑娘。

正因為晴雯和襲人迥然相異的性格，眾多的評論學者將她們放在一起討論，因為她們代表著「紅樓丫頭」兩種鮮明的特徵。

在這種討論中，人們的觀點態度常常是「拜晴雯而踩襲人」。即認為晴雯剛烈堅貞、勇敢而有傲骨，與此相對，人們認為襲人奴顏婢膝、自私利己。

更有甚者，認為在王夫人、王熙鳳突襲抄檢大觀園時，正是由於襲人向王夫人的「進讒」才是晴雯受冤而慘死，四兒、芳官被逐，寶黛愛情被扼殺。

但也有不少嚴肅的學者認為把這些「罪狀」加在襲人頭上是不合理的。何其芳在《論紅樓夢》的第六節指出，晴雯，芳官，蕙香的被逐，花襲人的確有嫌疑，而且寶玉就懷疑過她。但「這件事情的發生並不是由於她的讒言，作者在書中曾明白地交待過。」是由於王善保家的對王夫人講了一通晴雯的壞話，王夫人回憶起她對晴雯不好的印象，特別叫來對證一次，這樣才決定攆晴雯。

3.何以「拜晴雯而踩襲人」

中國古典小說善於塑造「扁平人物」，即突出人物性格的某一方面並放大，使之成為人物鮮明的性格符號。

但曹雪芹的《紅樓夢》之所以成為我國古典小說的頂峰，正是因為他不拘泥於塑造單一的「扁平人物」，而是塑造了大量耐人思考尋味的「圓形人物」。

我們既要看到襲人身上封建奴性的部分，同樣也要看到她忠誠寬厚的性格特徵。更為了尊重人物和作者，我們可以把襲人與晴雯這兩個性格對照鮮明的人物並列討論，但絕不應該「拜一踩一」。

真正通讀、精讀過《紅樓夢》的人少之又少，人們往往斷章取義，以慣用的思維去衡量人物。

進入21世紀，現代人的思想更加多元，但人們憎惡巴結上司、背後打小報告、以色謀利的態度卻沒有絲毫變化。在多數人眼中，襲人正是這樣一個為了向上爬而不擇手段的代表人物。

人們往往忽略的是，在大觀園人情複雜的社會中，襲人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也付出了許多心血去照料平衡。

更有捧晴雯者，只看到晴雯勇敢率真、敢於反抗的一面。卻焉知在欺壓比自己等級低的小丫頭上，威風凜凜，面目可憎。又如晴雯諷刺寶玉給麝月蓖頭，卻安知自己撕扇時囂張的樣貌?豈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而在晴雯病中補雀裘的夜晚，我們又何嘗沒有看出她對寶玉的綿綿深情。突襲抄檢大觀園後放回本家，晴雯與寶玉一番情真意切的談話，我們究竟是該認為晴雯戀慕榮華，還是不舍情真?

我們應該看到的是，襲人與晴雯兩個花樣年華的女子，她們的命運不能為自己所左右，都是封建禮教制度和金錢至上的社會觀念下的犧牲品。 她們可憐、可愛、可嘆，卻同樣有著自己可憎的性格缺失。

這是她們自身的局限，亦是時代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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