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書法兩風流

人生書法兩風流

文/任瑞傑

提筆寫你王羲之，卻是緣於你的夫人郗璇。讀《世說新語》，驚嘆於她90多歲還與人笑談人生，討論皮膚彈性及耳朵的聽力。

你們是極品夫妻。

你體格修長而挺拔，面如冠玉，人如芝蘭寶樹。書法性情都是王氏家族的代言人。無論是烏衣巷中的漫步，秦淮河邊的徘徊，還是朱雀橋邊的佇立，都是城裡女人眼中最美的風景。郗璇小你六歲，女中筆仙是也。貌如好女，體態風流。郗璇郗子房若閑步街頭巷尾，後生爭睹，美婦側目，滿城花樹失顏色。

郗鑒作為東晉的輔政大臣，懂軍事，通儒道。席上宴請的賓客，穿上官服是名臣，披上戰袍是悍將。軍事雙雄庾亮庾信、征西將軍陶侃和父親的清談，郗璇無一不聽。見多識廣的郗璇高傲美麗，良好的家風，悠久的家學，讓她拒絕了迷戀於她的謝家庾家的少年，陶家桓家的後生。唯獨滿意父親選的你這個坦腹吃餅的「東床快婿」。

唐代的女人雖然能穿露胸示乳的衣著，但她們服飾的開放並未能與內心的自由同步。而早在已有了「人的自覺」的魏晉時代，女性受惠，很多女人有名有字且有號。郗子房便是那個時代的佳麗代表。你一生只娶了她一人。郎才女才，郎貌女貌，同為山東之大族，江南之名流，婚姻的質量，在晉朝與唐宋的千年間堪稱一流。相比王弗之配蘇軾，唐婉之配陸遊，他們都是短暫的相守。30多年的相知相伴，成就了你們夫妻的頂級風流。

新婚燕爾，愛要放肆，欲尚恣意。方正接席運腕，切磋技藝，片刻間就已纏綿樂事，哪管筆飛硯傾，墨水四濺。羞澀與激情並舉，嬌柔與陽剛調暢。兩年的閑居，賞心樂事、盡享用進廢退。魏晉道家盛，儘管缺失對人性、對慾望、對萬物的縝密而環環相扣的考察。再加上身體的權利受到禮教的控制，正當的需求被壓向了潛意識，難以衍生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但你們夫妻卻對道家的「科學」（四大養生術）深有研究。

你的靈感之源。

你的妻子郗璇，善於撫育，生七子未有夭折，隔年而育，身體依然健碩。她慎用五石散，服下茯苓丸，調製麋鹿血，嚼嘗蟲草根，輔以打坐、調息、凝神、通筋。她陪你「窮諸名山」，聽山風呼嘯，看白雲舒捲，觀千樹折腰，辨瀑水高懸。茅屋和布衾，糙米和臭汗，老鼠與蚊蟲，非但沒有消磨她的嬌媚，反而讓她愈發青春四射，光彩照人。你坐於草坡，望著面色紅潤的妻子，看自己那身姿婀娜的美婦裹著一身的山風雲靄，款款走來。你的筆墨便被點燃了。

女性美與藝術美是很難分割的，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繪畫雕刻，甚至是你的書法，女性們帶給藝術家的靈感決不可忽視。畢加索就稱：情慾是繪畫藝術的原初動力。而在中國的歷史上，由男人們記錄的汗青是一定要迴避女人對藝術的影響的，封建禮教一層層的裹緊了藝術中最原始的動力。那千山萬水間蓬蓬勃勃的春情春心，在變盡花樣扭曲身心之後，卻還是在秀色可餐的美景與美女那裡獲得了源源不斷的靈感。

你的書法師承姨母衛夫人，又有郗璇的浸染，女性之美應和著你的叔叔及鍾繇張芝前輩的陽剛，讓你書風高古，立楷書、行書、草行的百代法度。中國漢字的書寫，由隸到楷的根本轉變，到行草若干筆勢的確立，筆意空間的拓展，你功不可沒。無論是靈動而生趣的妻子懸腕臨帖，還是如鵝頭轉動的姨母的搓指捏筆，一池墨水都能映見女性的姿態。你自幼生活於王家眾多的貴婦淑媛之間，熟諳各式女性之典雅、嫵媚、艷冶、孤傲、矜持、放肆。你的書法受益於女性之美，不亞於受山水的啟發。

你性情率真。

你愛鵝，無論是老嫗煮鵝，還是「山陰道士如相見，應視黃庭換白鵝」，或是你的養鵝觀鵝，都是千古美談。

在姨母和叔叔對你以書風為標誌的美育爭奪權而戰向你求證時，你回答：「鍾張信為絕倫，其餘無足觀矣！」一言既出卻讓二人不置可否。爾後仔細揣摩，以衛夫人的勝利而告終。姨母高興，親自下廚為你烙胡餅，從此上癮，你一生都饞上了胡餅。

每逢除夕你都要親手寫春聯貼之於門。你的字型大小稱「天下第一行書 」，很多人都想得卻難得，所以只能偷。小偷們排著隊，在每年除夕夜，靜等你的春聯貼出。侯至半夜，伺機揭走。這一年，除夕又至，你寫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貼於門前，紅紙留下了下半截。想偷對聯的人一看此八個字太不吉利，便掃興而歸。到了寅時，你又補了後半截，變成了「福無雙至今朝至，禍不單行昨夜行。」翌日一早，頭天晚上蹲點的人見春聯變了樣，皆讚嘆不已，拍手叫絕。

你凡事較真。

一部《筆論》，讓韋誕變得冷酷，讓鍾繇氣若遊絲，讓你瘋癲著魔。李煜的書法蒼勁虯曲，是五代十國的第一。他在《書述》中，縱談晉唐大書法家對你的藝術的傳承與缺失，對你有過超越前人的點評。你的成就和你的較真分不開。

自小聽姨母衛夫人講書法家的故事，你永遠聽不夠。特別是鍾繇的事迹，你聞之如神明，肅然起敬。鍾大師曾自敘云：「吾精思書學三十年，坐與人語，以指就座邊之地書之。卧則書於器具，具為之穿。」又云：「如廁，終日忘歸。」然小小的你真的效仿了大師上廁所了。任憑一雙腳猶如萬蟻叮咬，兀是堅持終日，寫到天昏地暗。直至被人發現，從廁所抬出，你的右手仍在空中揮舞寫字！

出於對家族核心利益的考慮，你曾被伯父王導選中做王家的接班人領頭人，因為你為官正直，交友廣泛，名氣甚大。你卻無意於此，七歲，父親死因不明，遠離自己而去；二十歲，親眼目睹兩位伯父王導王敦的交兵大戰；四十歲，那個位高權重，一直維護的家長王導去世，朝廷多次下詔委以宰輔，你一一婉拒。同年，岳父郗鑒去世。王導、郗鑒、庾亮都是你極其親近的人，卻在同一年相繼離開。朝廷的三根樑柱坍塌，你的憂傷太過。

因為較真，你的痛苦非尋常人能比。凡是大藝術家，活的投入是前提，投入才能帶來感與知的兩個層面的豐富性。痛苦與歡樂與你相遇，強度總是不同尋常。藝術家和世界，總有著與俗人不同的照面方式。你的書法韻律，契合著你的生命的脈動，承載了你的喜怒哀樂。

你太過骨鯁。

你的某些性格類似嵇康阮籍。你做過朝廷的右軍將軍、會稽內史，卻在會稽得罪了老領導王述。作為族人，他渴盼你的拜訪。每聞角聲（太守出巡，樂人吹角），王述便洒水凈街，你的官車好似朝他家駛去，他急忙出迎，角聲和高車卻繞道而去，你令他次次失望。累年不訪，他大失面子、懷恨在心。其子做了你的上司，不斷找茬，伺機報復，於是你的仕途中斷於會稽。

你的骨鯁如同歷代的文化大師。屈原、司馬遷、陶潛、李白、蘇軾、黃庭堅、曹雪芹、王國維、魯迅，你們都有強悍的個體，決不圓通。商人圓通，可能會成就一番事業，藝術家們圓通，斷無建樹。也正是你們的不圓通，中國才有了脊樑和精神。

你的骨鯁讓你性格激烈，情緒永遠飽滿，時有溢出身心之態勢。可你偏偏又能年復一年地嚮往「玄之又玄」的老莊境界，尚古毫不做作，飄逸自內而發。

你尚玄超玄。

你的名字為羲之，你這一輩人名有「之」字的12個。你為兒子們起名玄之、凝之、徽之、操之、獻之；為孫子起名楨之、靜之。子侄輩有「之」22個，孫輩12個，曾孫13個，玄孫9個，五世孫4個……為什麼不避家諱？除了你的性情，更有如陳寅恪先生之說：所以不避諱，是因為他們都是天師道成員，這個「之」是暗號、徽章。這也和你的玄意識有關吧！

談玄，寫玄言詩，開「玄玩笑」，讀「玄之又玄」的文章，是官場習氣。玄風如熾，假名士就層出不窮，廢政務，不理事。有些官員考察下屬，竟然單考玄言、玄學，對理事之才一概不問。你雖然身居玄風之巔，引領「玄時尚」，卻在政事上能夠務實務虛，把握分寸。王、郗、謝、桓家的高官們，也都能如你般腳踏實地又飄飄欲仙。大伯父察你憂慮，於是笑曰：「下屬清談誤事，該罰當罰。至於玄風，該刮仍當刮」。你再問，伯父笑而不答。此玄笑是用心良苦啊，伯父是想讓玄心淡化高層人物之間的爭強鬥勝啊。王敦之事，便為教訓。做大將軍不足，還要搶佔龍庭，結果身敗名裂，百姓塗炭，子孫蒙羞。

魏晉的玄風，是歷史教訓逼出來的。漢末講究實際利益，如果長時間惡鬥，必然天下大亂。你的伯父王導「高居廟堂，一身山林氣」 。而玄學最終未能生成哲學，對皇權和人性，對日常事務，都沒有展開強有力的思考。玄言生髮於官場，民間無其生存之土。思想者不能以思想自身為根據，便無力贏得更為豐富的思想。

但玄風卻對藝術大有好處，魏晉風度便是玄學的產物。你的代表作《蘭亭集序》盡顯兩晉風度，文字雙絕。「向之所欣，俯仰之間，以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四十二個男人，曲水流觴，雅緻風流，盡載於324字之間。「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文不加點，氣不稍歇，引草入行，布局精嚴，妙相天成。二十個「之」，姿態各異，躍如精妙，酒入才情，情借酒力，佳作呼嘯而出，名篇遺世獨立。書事、文事、風流事，你的蘭亭雅集是東晉的巔峰。唐太宗愛之，令陪葬於昭陵，卻於中唐被盜，真跡無尋。

玄風左右了你的人生坐標，為你奠定了精神基礎，於是你的筆勢飄逸而強勁，筆意直通心意。從字的結構到謀篇布局，處處有創新，為後世圭臬。

你五十三歲離開官場，長居剡中之「金庭」，遊歷吳中山水，悉心培養7個兒子，尤其是七郎獻之。獻之是你的最愛，繼承了你的衣缽，烏衣巷中美少年，新安公主也逼婚。獻之和表姐郗道茂生有一女，未滿周歲而夭折，旋傾，另一孫女病死，你傷惋痛悼，不能自已，舊毒發作，你一病不起，東晉陞平五年，你撒手人寰，享年五十九歲。你和獻之俱為聖，書聖亞聖，墨浪滾滾。

為人，為學，為書法，你一派天然；儒風，玄風，書風，你出入超脫。真書，行書，草書，你筆落經典；家風，文風，族風，你蘊藉拔俗。紙筆寫不盡的你的千秋高古，蘭亭書不完你的萬世垂名!後輩唯有奉上薄文一篇，慰悼書聖逸少的不朽風流！

作者簡介：

任瑞傑，鄭州市第十八中學語文教師。喜歡靜靜地讀幾頁書，寫幾行字；做點兒瑜伽，練會兒形體。在喧囂的都市裡尋找安閑的角落，沉澱一份屬於自己的美好！

圖片來源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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