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林鋼回北京鍛造人民日報記者部黃金時段之十

文史 06-17

1982年6月，林鋼調回北京，接替田流擔任人民日報記者部主任。

林鋼 1926-2016

此時，經過商愷、田流兩任優秀主任的領導，記者部老中青結合，恰值鼎盛。過去歲月里因各種原因離開人民日報的老記者回來了，包括錯劃的「右派」回來了；一批在「文革」結束後入學，此時剛剛畢業已經嶄露頭角的新聞研究生充實進來了。當時，人民日報駐各地記者站正在逐步恢復，除安排記者駐站採訪之外，在北京記者部內，設立了「機動記者組」，很大一批人民日報優秀記者會聚一堂：有田流、林里、顧雷、張潮、紀希晨、劉時平、華山、劉濱雁、胡思升、東生、陳勇進、張振國、金鳳、柏生、陳敏、叢林中、王艾生、肖荻等，還有艾豐、孟曉雲、孫旭培、洪天國、王楚等後起之秀，老將新銳，濟濟一堂。林鋼到任時，上述記者中有的已經離開，有的剛剛調入，人才濟濟。

我恰在這個時期成為林鋼老師的研究生，有機會看到他調兵遣將、各用所長。

他經手審改、推出了大批優秀報道。有些報道（尤其是批評性的社會監督類報道）刊出後，常常使報道當地「洛陽紙貴」。這些名篇佳作，為改革開放歷程留下了閃光篇章。

從事傳媒報道，出現差錯是經常遇到的事情。版面期待和截稿時間留給記者和編輯的時、空間總是有限的。讚揚、表揚性報道即便出現了差錯，通常不會有什麼大問題。批評性報道就不一樣了，對準確的要求常常是非常非常嚴格，或者說是嚴厲的。

20世紀70年代後期，林鋼（中間戴安全帽者）隨同時任人民日報總編輯（左1）採訪

林鋼擔任記者部主任期間，恰恰是批評性、輿論監督報道較多時段。批評性報道出現了差錯的時候，林鋼是勇於承擔領導責任的，有問題先由他來澄清，先寫檢討，然後引導記者吸取教訓。這就使記者的積極性和勇氣得到了很大的保護，他們就會努力再去寫出更優質的報道。

我多次在去林鋼辦公室的時候看到他在起草或復讀為「差錯」而寫的文稿（包括「檢討」）。只要是報道中出現差錯，林鋼老師總是認為自己是有責任的，首先是領導責任。他也為新聞報道中出現的差錯而感到不安。又由於寫這類文稿多了，有些用語會是重複的，林老師常有自嘲，說自己的辭彙「匱乏」了。

那時我缺乏新聞史意識，沒有保留一份他寫的「檢查「底稿，看來他本人也沒有保留。現在回頭看來，其中有一些其實很具有新聞史價值。想起來感到惋惜，但已經無可挽回了。

20世紀70年代末或80年代初，林鋼（右）和老朋友、著名記者、翻譯家蕭乾

時記者部中有一東北大漢，多思而深刻，目光獨特，洞見不平，常挺身而出，寫出文章鞭辟入裡，每有一文（通常是通訊）刊出，必定讀者如潮。由於他落筆犀利，由於他手裡有寫不完的題目和任務，往往是一文未盡，下一個採訪已經在等待他了。

新聞總是不完美的。他的文稿中或有細節未清，或錯寫地點，或時間誤差。即便是絲毫瑕疵，也每每為當事人糾纏。每在這個時候，林鋼總是上前協調，先將領導責任承擔下來，然後條分縷析，各做應對。他這樣做，是希望這條硬朗漢子為千百萬讀者寫出更多更好的文稿。

由此領會，這就是編輯和記者之間的肝膽相照，是為了將改革開放事業推向前進。

由此上下齊心，1982—1986年當然成為人民日報記者部的「黃金時段」。

這些日子，林鋼寫作不多，甘心為他人做「嫁衣」，指揮和協調記者隊伍，讓他們寫出好報道乃至傳世之作。那真是吹響改革開放號角的時代，林鋼指揮和協調記者部工作如鋼琴十指連彈，指揮採訪批評性報道時他嫉惡如仇，調兵遣將金戈鐵馬而去。組織經濟類調查性報道則總是深思熟慮，反覆掂量，選准題目，再派遣記者出發。這為他選擇寫經濟報道作為自己晚年最後一組報道而做好了準備。

這些，我親眼目睹了。

20世紀80年代擔任人民日報記者部主任的林鋼

在鍛造記者們的「黃金時段」中，在撥亂反正、推進改革開放的報道中，還有一道曲子深深地划過林鋼的心靈：他終於見到了20多年沒有見面的兒子。

見面並非一帆風順，歲月已經在孩子們和他之間挖開了一道深深的感情溝壑。孩子們離去的時候幼小得不懂世事，哪裡知道父親心頭滴血。

20年，林鋼將一張孩子們的合影照片放在自己跟前的抽屜里，一拉開就見到了孩子。

回到北京不久，他撥通了一個兒子的電話，沒想到迴音淡漠，聽筒里傳來青年人失望的聲音：「我們在吃苦的時候，你在哪裡？」林鋼放下電話，淚水不住地流淌。

好在「文革」畢竟結束了，人的思想要在禁錮中慢慢復甦，需要時間。好在這一天終於來了。幾年以後，已經長大成人幡然領悟了那段往事的孩子們一起上門相認。待打開房門，他們清清楚楚地呼喚：「爸爸！」

林鋼和孩子們相擁在一起，抱頭痛哭。人世間，此時只有這一個「情」字最生了得。

其實，這裡有許多許多的故事。林鋼老師向我幾次說起此事，話題一旦接近於此，他就哽咽得不能說下去。我怕他太傷心，總是勸他不要說了。但這樣一來，生動的、絲絲入扣的人間悲喜故事也就慢慢地離我而去。

林老師越到高齡，我越不敢在他面前提及這段往事，直到林老師再也不能說什麼了。我身為他的學生，按說應該記錄這段值得刻錄的人間經歷與真情，但是我沒有做到。我不知道在林老師傷心時刻，是應該止口不言，還是應該忍住痛苦撥開他的創口用筆觸加以清理，留下歷史記錄，或使創口癒合得更好一些？或者說我確實沒有履行好一個記者的職責？這道題目我思考至今，依然沒有肯定的答案。

不管怎麼說，這曲心靈波瀾在我眼前汨汨流淌過去了，終於完全淡化，漸至於消失了。

值得首肯和欣慰的，是他的孩子們終於接受了生身父親，而且為這位父親而驕傲。當林鋼老師最後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們環立身邊，執手送別。林鋼老師最後一道目光，將親人一個一個地看過，然後平靜地離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