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大地上一朵巨大的向日葵丨詩臉譜：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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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樹，1964年12月生，本名唐舉梁，湖南省邵東人。1985年畢業於湘潭大學。曾從事科研、管理和房地產開發工作。有作品發表於《詩刊》、《十月》、《詩選刊》、《詩建設》、《廣西文學》、《文學界》等刊物。2010年獲第20屆柔剛詩歌獎提名獎。2013年獲首屆國際華文詩歌獎、當代新現實主義詩歌獎。著有詩集《生活素描》、《勺子塘》《馬王堆的重構》、《長壽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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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語

草樹的詩非常注重客觀性，同時把隱喻作為抵達認知和詩意的重要手段，非常注重瞬間感受的碎片化真實。他對生物世界和物理世界深入細緻的觀察力成就了詩的奇思妙想，他在人與自然、社會和語言的關係中流連忘返，最終把那些細小的事物轉化為悟道的契機，多以詩歌單元局部的精彩比喻作為推力。漢語詩歌對情感的表達已經相當泛濫，智性作為詩歌傳統的發聲越來越弱，但在草樹的詩歌中你會有妙悟的吃驚，也明顯感覺到詩歌的氛圍、境界的經營，東方神秘智慧的氣息底蘊撲面而來，彷彿置身一座遙遠的仙地。智性融入抒情，繁複的心象、物象和事象，交織成音、形、義互為因果的語言時空，曲曲折折，彷彿一條又一條小溪環繞稱為一個撲朔迷離的精神時空。

——易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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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信

一個人悄悄把我

投遞出去。收信人並不相熟

他登記，簽收，不拆封

讓我一直處於黑暗中

我和他隔著道道鐵門

他將我發回原址

也沒有「查無此人」之類的理由

當初由他們封口，現在

我自個兒拆封，像剝離傷痂

面對一種發熱炎症

竟無從仇恨致病的細菌

很長一個時期我不願出門

懶得抬頭看人，像一封

鎖在抽屜里漸漸發黃的信

而看空一切，卻從空中飛來鴿子

它落在陽台的晾衣架上

羽毛鍍著晨光，咕咕叫幾聲

看我一眼，又咕咕幾聲

我內心欣喜。或許因為這世界

還有「他一看就知道」的鴿子信

水缸

很多年前老家灶屋角

有一口水缸，早晨或黃昏

總會發出嘩的幾聲

小小瀑布。嘩然而後釋然

夜晚萬物都睡著了，當大雪壓頂

整個村莊陷入無知，它醒著

波瀾不驚。像活在回憶里的故人

清澈晶瑩。貧窮歲月的涼蔭

蕩然無存。富裕時代流失的良心

一隻瓢瓢浮著，如百年之後的等候

祭奠

木槌敲擊

錢銼粘連草紙

如骨肉難離

十年前的悲痛

如紙錢上的半月印記

一根針扎出細細的圓心

星星點點在火焰的郵政所

不著一字，盡作了光的投遞

黑夜的大地上一朵巨大的向日葵

初雪

列車過道上走來查票員

她問，「你們幾個人？」

「三個，」我們中誰的回答

像窗外原野上飄雪那樣自然

「不對，這還有一個！」孩子的頭

從上鋪倏地冒出，聲音脆若冰凌

鹽

小調羹在空中

停頓一會兒，一抖

——鹽，還是灑了下去

奶奶口味淡

可總拗不過爺爺

他們的爭吵聲伴隨著樓板上

燕窩的唧唧聲

奶奶去世後，爺爺時常

長時間坐在灶邊吸煙，水煙筒

發出一片咕咚咕咚

他的生活，像突然鹽缸沒了鹽

月亮

父親把我扔在後院的草坡上

朦朧的山脊上一輪皓月

讓我止住了哭泣

與母親一起去公家土裡摘辣椒

它淡淡的掛在天邊，像從附近村莊

隱隱傳來的一聲狗吠

當我和你在武裝部的圍牆一角

擁吻。第一次。月亮照耀屋頂

水杉的針尖微微顫慄

而垂死者眼中的月，是鐮刀

還是一滴擦不幹的淚？當她艱難地

支起身子，透過車窗，最後一眼回望家門

高牆電網之上那一輪月啊

曾照耀我的困境，它的光因刺刀的光

探照燈的光，而顯出仁慈

此後我欣然接受它的宗教

當它高懸中天，像茫茫夜海的航標

或低垂瓦檐，像一隻燈籠

音箱

漂泊在外，房子很久不住

一對音箱落滿了灰塵

老鼠咬斷了暗埋的連線

它再發不出聲音

擦凈表面，鍍鉻的裝飾條露出

斑斑銹點，「愛浪」的標識

仍清晰可見。我們在家電市場

轉悠一上午，最終選定這個牌子

你在拖地。陽光透過半開的窗戶

它的網面微微震顫

飄出克萊斯曼的鋼琴曲

噢，《水邊的阿狄麗娜》。噢，《致愛麗絲》……

現在它像一個啞巴，比啞巴還啞

沒有咕噥，沒有表達的手勢

變成了無比靈敏的兩隻耳朵

一個先知般的關注者，獨立傾聽

人生的悲喜如一個詩人傾聽詞語

當你大放悲聲，或驟然惱怒

它發出一陣輕微的顫慄聲

像一縷春風，拂過融冰的湖面

出殯

棺材上蓋著暗紅的毛毯

死者已經不需要取暖

兩天前夜晚他去雜屋上牛草

從結冰的石墩滑落

在天井的漚池裡呼救

兩個兒子、媳婦及酣睡的孫輩們

沒有一個醒來或沒有一個起床

雪水一點一點浸進棉襖

棺材上蓋著暗紅的毛毯

他已經不需要取暖

我記得他大部分時間站在屋檐下

雙手互插袖裡，眼睛橫著

彷彿跟整個世界有仇

那時我不懂為什麼兒女們不理他

老伴和他分居半生

小孫子只在無人時低低叫他一聲

孩子們竄過他的門檻，看見他

如見到荊棘叢中一條黃綠色的蜥蜴

棺材上蓋著暗紅的毛毯

他被眾人抬起，已經不需要取暖

雪水浸泡了長杉棉襖

他的孤獨有了實在的重量、真切的冷

房間生起炭火，頭一次充滿溫暖的人聲

他的孤獨加速融化

孝子們披著白布，扎著麻繩，赤腳跪在遺像前

他的孤獨有了前所未有的尊嚴

2015-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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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臉譜欄目主編：宮池

責編：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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