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小雞草 可可

幸福總是那樣渾然不覺。歲月綿長，不知道那一天會慢慢想起，或是一個場景，一個人，一段追逐，極溫暖的，而當時卻是不知覺的，過去了幾年，幾十年，它一點點從心裡溢出來……是那樣寧靜而強烈。好似打開了通向幸福狀態的開關。

那是第一天上小學時，班上的小伢兒都很熟悉，互相熱鬧地說著話，而我卻有點孤單，我不是和同學們一樣從浙大幼兒園畢業的，我的幼兒園後門有飛來飛去的鳥，對面孤山有煙雨蒙蒙的樹和湖。開學的第一天，一個上午都在為自己應該跟小朋友講些什麼而暗自著急？因為不知道怎麼跟人家表述一群大鳥掠過西泠橋時，留下了美麗的影子。放學的時候，都不知道那天學了些什麼，只記得老師白衣藍裙很明媚的樣子。現在想起來，為人師表，外表很重要，有時候小孩子可以從你的著裝看到你的靈魂，那時的老師都是些靈魂很乾凈的人，堅定的要把我們培養成共產主義接班人。雖然那時我還不清楚靈魂是什麼。

終於捱到放學，家裡的門竟然是開著的，昏暗的樓道里，斜斜的透著一束光，像舞台上的燈光一樣，一個老太太，小腳，斜襟紅衣，黑絨絲帽，帽子中間勒一塊玉，她像大鳥一樣張開手迎我，朝她奔去，不用誰告訴我，她是誰，就像小溪流進大河那樣自然，祖母摟著我，不停的，喃喃自語：「我的兒，我的兒」發間有一股刨花水的味道，腐腐的，酸酸的，對我來說，那味道里有一種安全。

我是那種生活在祖母寵愛中，有點小虛榮的孩子，就像老話說的「生在福中不知福」隔壁鄰家有頭髮燙成卷卷的阿姨，講的柔軟上海話，綿綿細細很好聽，心裡很仰慕，那段時間，只要祖母扭著小腳，用北方話喊「小可可，回家吃飯了」我就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不喜歡祖母髮髻上的味兒，回家也不肯吃祖母包得包子，只想和小朋友一起吃食堂飯，我的理想就是長大以後要在食堂吃飯，做一個打菜的阿姨，可以給小朋友的菜里加些大塊肉的滷，拌飯吃很香啊！

後來文革開始了，父親被押在牛棚里，姆媽也被省委宣傳隊派往青田，父親工作的教學樓頂上，架著機關槍，大學生，中學生都搞大串連什麼的，也不讀書，停課鬧革命了，樓道里更昏暗了，老師都閉門少出。祖母依就大聲喊我回家，樓道里有空洞的回聲。祖母有些老了，背也駝了，她在稀飯碗里加了一匙糖，陪著我一邊吃，一邊聽著從校園裡傳來零落的槍聲，黑夜裡祖母緊緊地摟著我。第二天中午，祖母正準備給我煎蛋，樓道里突然擁進一群紅衛兵，大聲的責問祖母，數落父親的「罪行」我從人縫裡看見祖母蒼白的臉，手抖得厲害，雞蛋跌落在地上，碎了。祖母病重，她不願死在客鄉，被堂哥哥抬回老家，從那時起，沒人喊我回家了。

每天無所事事地在大草場上瘋跑。小蘭有一透明的玻璃糖罐，裡面紅的，綠的，黃的，紫的如玻璃一樣的糖球，外面還裹著白紗糖，在陽光下，交錯成迷人的光影。糖球放進她的嘴裡，一邊的面頰就圓圓地鼓起，她就這樣一邊含著糖球，一邊鼓著面頰做作業。晨兒的爸爸給她買了中華牌鉛筆和橡皮筋。為此覺得自己心裡失落極了，成了野鬼一樣的孩子，我指著一片小雞草，失魂落魄地說：我也有寶貝，這些小雞草是我的，是祖母給我種的！小偉掛在樹杈上，嘻哈地回：小雞草是野生的，難道老和山下的小雞草也是你奶奶種的？我倔犟地對著他大吼：「就！是！的！」小偉驚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一隻手掛著，嘴裡嚷嚷：「小伢兒搞搞兒，搞得不好鬧架兒」我覺得小偉晃悠悠的就像沙奶奶家屋檐下掛的醬肉。

本文插圖為潘鼑榮拍攝：西湖的鴛鴦和斑嘴鴨

當再一次與祖母相見時，她已在一座高高的土堆里了。我分明看到眠冢邊有白色的小狐一閃，不知覺跟著它穿越。眼前荒蕪的田野上一片嫩嫩的望不到邊的小雞草，摘下折斷，一股白色的汁液流出，沁涼沁涼的，那畫面會讓人進入奇妙的瞑想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親人美妙的神通，空氣中有酸酸的，腐腐的刨花水的味道飄過，似祖母仍在我的身邊，喊我回家……

可可 2016年12月

《求是村——我的第一村》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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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保平、孫家鳴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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