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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黎散文集連載

編者按:《醜陋的牙齒》散文集由中國華僑出版社於1997年12月出版,收錄了安黎老師90年代發表在各類報刊雜誌的62篇散文,共18萬餘字。由於沒有電子文檔,管理員通過掃描方式整理出來,雖然已做校對,但錯誤之處仍在所難免,刊出目的之一也是為了再次校對,朋友們在閱讀中,若發現有錯誤之處,敬請提出。

寡婦樹

文︱安黎

我家門口的溝岸上,兀自立著一株杏樹,村裡人叫它寡婦樹。

樹並不高大,也不年邁,但卻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碗粗的樹身已扭曲彎駝,彷彿是向深深的溝壑躬身行禮。樹皮炸裂,裸露出麻花般盤扭的肉身。肉身斑駁蒼桑,傷痕纍纍,那是一代代砍柴的孩子用鐮刀砍出的用作紀念的留言。樹冠疏疏散散,多半的枝椏已經乾枯,像叉開枯骨般的烏黑的手指,無言地舉向高空。只有一根粗椏上,逸出幾束柔嫩的綠枝,彷彿在提醒和昭示著人們:樹還活著!

據父親講,這棵樹原來可不是這個樣子。很早的時候,它的旁邊立著一株杜梨樹。杜梨樹很雄壯,也很茂盛。它倆枝挽著枝,葉子摩挲著葉子,親親昵昵的,宛若一對熱戀的情人。那時候,杏樹像喝了某種激素似地蓬勃,一到割麥季節,就舉一樹疙疙瘩瘩的紅杏,誰見了都會垂涎欲滴。後來,一個製作案板的木匠相中了那棵杜梨樹,死死地纏著父親,非要把它買去不可。父親看他出足了價錢,便讓他把杜梨樹鋸走了,只留下了這棵孤孤單單的杏樹。也怪,自從失去了伴侶,杏樹變得一蹶不振,葉子漸漸萎黃,枝椏漸漸蜷曲,樹身別彆扭扭地糊滿了膩蟲,再也不開花也不結果了,全然一個失掉丈夫的婦人,不思茶飯,病態奄奄,在思念和憂傷中日漸憔悴。

「樹通人性呢。」父親經常性地這麼說,然後總是嘮叨自己如何如何後悔賣杜梨樹了,嘮叨自己原以為砍了杜梨樹後杏樹會吸收更多的陽光更多的養分會更加茁旺呢,沒想到樹也是感情性的生物呢。

村裡人都覺得這棵樹怪異,便鼓動父親在它的旁邊重栽一株杜梨樹。杜梨樹栽了,但並沒有改變杏樹的模樣。它像一個愛上彼卻沒愛上此的人,人為地將此塞給它,非但不能填充它精神的饑渴,而且還會增添他的厭煩情緒。同床異夢比起獨床孤夢來還要使人難受。

後來,是姑姑拎了把斧子,將新栽的那棵杜梨樹砍了,塞進熊熊燃燒的爐灶。姑姑說,她看不慣父親的這種做法,她說父親一點兒也不理解女人,姑姑堅持說那棵杏樹不是樹就是一個寡婦,姑姑說這話的時候早已瘋得一塌糊塗了。

我們村裡曾來過一個收購藥材的小夥子,操著一口濃郁的四川話。小夥子長得眉目清秀,身材頎長,很有點三浦友和的風采。不知怎麼的,姑姑的魂被他勾了去,倆人眉來眼去了幾回,就熱火朝天地難捨難分了。姑姑不但給他送飯吃,而且用針縫他衣服的裂口,晚上還和他滾在我家半溝里的麥草窯里一夜一夜地說悄悄話。姑姑暗地裡還收拾著自己的行裝,做好了隨他去四川的準備。後來才知道,姑姑把祖母留給她的一副銀鐲子也給了小夥子,說她和他已是不分你我的一家人了。

就在姑姑把自己一針一線縫製的新鞋雙手捧給小夥子的那個中午,稍沒留神,那個小夥子就不見了。他穿著那雙新鞋走了,留給姑姑唯一的紀念物是一雙已穿了洞的爛白球鞋。姑姑到處尋找,到處呼喚,搜尋遍了所有的角落,但都沒有找見他的蹤影。姑姑不甘心,騎著車子追到縣城,在火車站的站台上守候了一天一夜,終於帶著一個發高燒的病體和一雙絕望的淚眼回來了。

姑姑怎麼也不相信那個小夥子騙了她,她美好的幻覺里,總是認為他不過是暫時離去,匆忙中未招呼她一聲,但他最終會回來的,會回來的。他的臉那麼誠實,他的話那般甜蜜,他既海誓又山盟,怎麼會騙她呢?

於是,她就坐在寡婦樹下痴痴獃獃地望遠遠的那條細路,望綠了坡,望枯了山,望盡了路上每一個漸漸模糊的背影,但就是不見小夥子出現。起初是白天望,後來連晚上也坐在樹下巋然不動。母親怎麼勸她都無濟於事,父親一氣之下,竟掄起皮鞭抽她,但都無法改變她堅硬如鐵的態度。她哭著問父親懂個什麼,說女人是為了愛才來到世上的。她在全村人的眼裡已徹頭徹尾地走火入魔了。

後來,姑姑就失蹤了。父親已被她折騰得疲憊不堪,也懶得發動人去尋找。一月後,正當父親有點兒火煎火熬的時候,她卻出現在了村邊,其神情已有點讓人目不忍睹了:頭髮蓬亂,面頰深陷臟垢,衣衫破爛不堪,裸露著黑兮兮的肚皮和大腿;光著腳丫,手裡卻拎著小夥子那雙爛白球鞋;另一隻手裡,捏著個發霉的粘滿髒東西的饅頭在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精神失常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姑姑偷偷地去四川了。買不起車票,就在煤車裡趴了一天一夜,臨下車的前一站,被巡查工發現了。巡查工讓她掏罰款五百元,她掏不出,只好讓出自己的肉體讓他這樣那樣地糟蹋。四川這麼大,她連小夥子的地址姓名都不知道,哪兒尋去?只有到處亂撞,逢人便講小夥子的相貌特徵,以至於使人懷疑她是一個緝拿逃犯的女公安。後來,她碰到一群男人,他們說他們和小夥子是鄰居,她便跟上他們上了火車,被他們販賣到山東一個深山窪里。她想了各種辦法才逃了出來,一路上的艱難曲折足以讓鐵石心腸的人落淚。

父母都哭了。他們並沒有太多地責備她,只是東奔西跑地給她看病;但醫生開的葯,怎麼也灌不到她的肚裡去。許多次她都把盛湯藥的碗摔個粉碎,並把熬藥的砂鍋踢個人仰馬翻。無奈,父親只有把她扼倒在炕,強行給她灌藥了。她奮力反抗,竟用牙齒把父親的手背恨恨地咬了個血口子。她雖已病入膏肓,但痴心未變,常常尖聲高叫:「誰把他給我找回來我給誰磕頭!」

姑姑晝夜不離門前的寡婦樹。有時,她坐在樹下,雙手抱緊小夥子遺留的破白球鞋,像抱著一個嬰兒,喃喃地給它說著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惱羞成怒,把球鞋恨恨地拍打,偶爾的時候,還會把鞋子摔得老遠,有時,她攀上樹去,坐在樹杈里,一根一根地折掉樹椏上逸出的綠枝,像嚴厲的老師在教訓犯錯誤的學生似地大聲呵斥:「你還綠什麼?死了心吧!還不如跳到溝里碰死呢!」

父母不甘心姑姑就這樣毀滅,便十里八鄉地跑著請活神,幻想活神們能神一次,把她身上的病魔斬凈殺絕。活神們來了,酒足飯飽之後,便搖頭晃腦,哼哼嘰嘰,化表燒香。有的說,我家的豬槽沒安對地方,撞疼了土地爺的神經;有的說,我家的門樓屋檐有些飛翹,檐翹就能誘發人翹,人翹尾巴了可不是什麼好事情;有的說,是我家的某位女姓趁天黑人靜時肯定朝水眼裡尿了一泡,不然我家就不會這麼倒霉。有一位留著髯髯白須的老者與眾不同,他極肯定地說,我家門前的寡婦樹是由一位死去的寡婦脫胎幻化而成的,此寡婦已死死地纏住了姑姑;要治癒姑姑,就必須將樹砍了,鋸成一截一截的,像埋人一樣地埋掉。

父親相信了老者的話,下決心要砍掉寡婦樹。他叫了村裡幾位壯勞力幫忙,操著钁頭斧子就朝這棵苦命的樹開戰。姑姑知道怎麼回事後,朝樹撲了去,雙臂緊緊抱住樹腰,聲撕力竭地哭嚎,邊哭邊喊:「看,它流血了,它疼!它疼呀!」她扭回頭沖著父親高叫:「誰拿刀砍你的腰你疼不疼?」

姑姑被壯勞力拽離那棵樹後,癱睡在一邊的土地上,雙手抱頭,喊起自己的疼來。隨著斧頭的一起一落,她的聲音也一揚一抑。喊聲越來越尖銳了,以至於像真疼那樣在地上打起滾來。人們仔細瞧她,只見她臉色蠟黃,口吐白沫,眼珠瓷鼓鼓得如同兩粒鵝卵石。父親這時候才叫人鬆手,不要砍了。他怕因砍掉這棵樹而使姑姑真的喪失性命。

於是,又遠遠近近地請活神。這些活神知道了過去活神的療治過程,都說他們是瞎胡鬧。他們說姑姑該出嫁了。但在具體嫁給誰的問題上又不盡相同。有一位說,她最好嫁給他家的那頭瞎驢,說與驢那麼那麼後,驢就會把她的病魔吸到自己身上去;驢瘋了不大緊的,把它宰掉了還有驢肉吃。又一位說,溝北有一個八十三歲的老頭的病情近幾日嚴重了,最好嫁給他,把病傳導給他,他命歸黃泉時就像分家時捲鋪蓋那樣會把病捲走。還有一位活神是光棍,光棍有光棍的主意,光棍說,最好是嫁給他,他是神,神就是捉虱子也會把她身上的虱子日積月累地捉個凈光。

眾人都認為光棍神說的這個方案是最值得選擇的。於是,在一個陽光朗照的中午,姑姑被一群男人拿繩子捆住了四肢,固定在驢背上的木框里,運往光棍神家。她一路哭著叫著,聲音沙啞不堪,父親不忍目睹她的悲慘,半路里竟退了回來,眼不見,心不煩。只有母親提著兩個包著她新衣舊衣的包裹,跟在驢後面走。母親一邊哭,一邊揚著手絹,驅趕著姑姑臉上旋罩的蒼蠅。

第二日早晨,當母親拉開我家大門門閂的時候,驚呆了。寡婦樹上赤身裸體地懸掛著一個人,不難辨認就知道了是姑姑。母親慌聲慌氣地喊來了父親,喊來了村裡的男男女女。但晚了,已經很晚了。人們把姑姑從一根系著脖脛的褲帶上落下時,她早已離開了人間,口角凝固著血痕,渾身寒冷得像一塊冰。只是眼睛還像兩個生鏽的輪子,圓圓地睜著,彷彿還在眺望著什麼,又像在憤怒著什麼。令人驚奇的是,她的光腳丫上竟穿著一雙爛白球鞋——而我的記憶中,這雙鞋不知多少次被父親扔向溝壑,又不知多少次出現在姑姑的手裡;最後一次見到它時,是父親背過姑姑將它掩埋進一堆糞土裡。姑姑在陽間找不到那個小夥子了,她大概穿著這雙鞋要去陰間等候,去陰間尋找……

姑姑離世後,父親對門口的寡婦樹格外愛憐起來,又是培土,又是施糞,又是燒水,他完全把它不當做樹看待了,而當成了一個具有血肉魂靈的人,當成了為愛情而殉身的另一個姑姑。但遺憾的是,寡婦樹對父親的所作所為無動於衷,它默默地死去了,那幾束綠枝已漸漸乾枯,再也沒有抽過新芽,綻過新葉。但父親卻沒有再對它揮刀舞斧,沒有閃現過砍倒它的一絲兒念頭,而是讓它依舊這麼站立著,站立著……

而今,父母都已去世,我也進城工作許多年了。但我每次返回村裡,都能望到那棵孤獨而執著的寡婦樹。它還守著寡,還是那個模樣,那個姿勢;它依然在期待著什麼盼望著什麼,但盼來的只能是風,等來的只能是雨。寡婦樹在風雨中死去了,但風雨卻繁衍著風雨,不會死去。

(編者註:本文發表於《鴨綠江》199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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