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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的哀歌

有些人的文章少年老成,李敖恰恰相反。二十年前,《李敖回憶錄》橫空出世,儘管名為回憶錄,內容也是一生回顧,然而書中元氣淋漓,狂歌縱橫,依稀少年人的手筆,哪能想到,作者已經63歲了呢?同理,如果今天李敖不在公開信中主動交代他的年齡,像我這樣與他的文字結緣將近二十年的老讀者,恐怕都不會意識到,他已經83歲高齡,生命慢慢進入倒計時。

公開信抬頭稱「致我的家人、友人、仇人」,把仇人與家人、友人並排,絕非噱頭,而是李敖的一貫風格,甚至是他的專利。首先,其快意恩仇的一生,仇人遠多於朋友,如信中所云「仇敵無數,朋友不多」;其次,仇人之於其作品、思想的重要性,並不亞於家人和友人。他曾引用管子之言:「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然後把「人」改作「敵」,以為平生寫照。細究起來,他與敵人、仇人的關係,不止對抗,而且同構、共生,他需要通過與仇敵的戰鬥,來確定人生的坐標,證成自身的價值,當仇敵被打倒,或者自我消解,他則失去了前行的方向,就像《天龍八部》里的蕭遠山,三十年來糾結於殺妻之仇與奪子之恨,等到仇人陸續死亡,不由無比失落,不知所措,感慨「路已走到了盡頭」。

李敖比蕭遠山還要不幸。後者在無名老僧的點化之下,最終大徹大悟,皈依佛門,與往事和命運握手言和,前者與國民黨政權和蔣氏父子搏擊大半生,當國民黨和蔣經國在1980年代實現了轉型,他卻未能與時俱進,而繼續沉迷於虛幻的仇恨:他的身體隨時代進入了民主的晨曦,頭腦——尤其思維與話語模式——還停留在專制的黃昏,這正構成了其晚年的最大悲劇。

這樣的悲劇,不只發生在李敖一個人身上。我想起了比李敖小兩歲的台灣作家陳映真。威權時代的台灣,與李敖一樣,陳映真是最勇猛的鬥士;民主時代的台灣,李敖還能以玩世的姿態,做一個快樂的旁觀者,理想主義的陳映真,卻陷入獨語,歸於落寞,終而與台灣黯然作別,「困居北京」(尉天驄語)。更可悲的是,陳映真的前半生,一度是反抗專制政治的旗手,臨到晚年,忽然轉身變成了「文革」的歌頌者,這正應了何塞·埃米利奧·帕切科的詩歌《老友重聚》:「我們已經完全變成/二十歲的時候我們與之抗爭的東西」。這兩句詩,大抵適用於李敖。不過,二人還是有些區別,支配陳映真的是理想,支配李敖的則是仇恨。

話說回來,李敖的悲劇之根源,除了時代性,還有地域性。他曾抱怨「生錯了時代、弄錯了地方,使我這西天取經的人物,淪落成東海佈道,並且布得天怒人怨」,堅稱「不是台灣出了個李敖,而是中國出了個李敖」,強調自己是真正的大陸型知識分子,實際上,他則是標準的孤島型知識分子,台灣成就了他,同時限制了他。所謂孤島心態,如封閉、狂躁、怨恨,幾乎遍布他的書中,導致他的文字有一種虛驕恃氣、色厲內荏之感,越到晚年,越是如此。

以李敖的敏銳,當然洞察到了台灣之小,所以他常說台灣不配作他的敵人,他的心在遙遠的所在,他將歸骨於崑崙之西。然而終其一生,他的眼界和心胸都未能超越台灣的海岸線。他對大陸、對美國的態度,皆以台灣——而且是威權時代的台灣——為轉移,台灣的敵人,就是他的朋友,台灣的朋友,就是他的敵人,基於此,他的言行不知鬧出了多少笑話。好玩的是,不管怎麼罵台灣,他依然選擇終老於台灣,而非像陳映真那樣投奔大陸。

孤島心態在李敖身上最鮮明的表現,應是他的狂。狂是他對抗孤島、拒絕同化的武器,不過到頭來還是被孤島所束縛與消解。須知知識人之狂,不僅是個人氣質,更是時代氣質,大時代的狂,迥異於小時代的狂,沒有時代的底氣支撐,狂只能顯出一個人的小。不妨以李敖對比其本家李白。李白之狂,「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李敖之狂,譬如自稱「中國第一豪傑」,「五十年來和五百年內,中國人寫白話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以及在回憶錄中用十來個成語論定自己「一生倨傲不遜、卓而不群、六親不認、豪放不羈、當仁不讓、守正不阿、和而不同、抗志不屈、百折不撓、勇者不懼、玩世不恭、說一不二、無人不罵、無書不讀、金剛不壞、精神不死,其立德立言,足以風世而為百世師」,這裡面,到底有幾個漢字站得住腳呢?相形之下,李白的狂堂皇正大,李敖的狂妄自尊大,李白吐出的是一腔豪氣,李敖吐出的則是一口怨氣。這樣的李敖,正可比《俠客行》里自封「古往今來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的雪山派掌門白自在,白老先生以為雪山就是天下,正如李敖以為台灣就是天下。

如果我們能夠洞悉李敖的愛與恨、成與敗、光明與黑暗、榮耀與失落,則可知他在83歲這一年,罹患腦瘤,生命無多之際,寫出這麼一封充滿哀歌氣息的公開信,何其不易,何其不屈。信中,他向「家人,友人,仇人」發出邀請,「讓大家再一次見到我,再一次認識不一樣的我,見證我人生的謝幕」。其實,不用去台北,不用去李敖的書房,單憑這封信,我們已經認識了不一樣的李敖。信中的坦然與溫情,呈現了他這一生最罕見的品質:寬恕。我本以為,這個以好鬥著稱的人物,應該像魯迅臨終一樣,宣稱「一個都不寬恕」,不承想,他會嘗試與仇人、時代,以及自己和解,就此而論,他的確堪稱豪傑。

願他長命百歲。如果不能,願他心無掛礙,平靜離去。

2017年6月15日

供沸騰(xjb-feit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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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每次出去講座,都有人讓我談談未來的走勢。我覺得這個問題,只要稍有頭腦和勇氣(無須太多),不難判斷。問詢他人,無非一來尋求印證,二來尋求安慰。然而一旦直言,非但無法給人信心,反而使人愈發幻滅。這於是成為了我最害怕聽到的問題,超過2012年前後聽眾讓我公開評論韓寒。

當未來的幕布一格一格冷酷拉開,沒有人會為預言的精準而欣喜,在紅色與黑色的哀歌聲中,我們提前迎來了自己的哀悼日。對此,如果不能儘快麻醉、催眠自身,那就必須建構更強大的內心與寒冷的外界抗爭。這個冬天將無比漫長,長到讓我們漸漸懷疑眼睛與命運。但是,我們必須相信一些什麼,相信理性與邏輯的力量,相信潛伏於人性的巨大善意,相信真理是時間的孩子而非權力的孩子,相信自由是我們終身的、唯一的事業。

謹以這兩段閑話,作為小密圈的開場白。即日起,這個公號——假如能逃過這一輪已經到來的大清洗——只談歷史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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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青年學者、作家。皖北人,生於1982年,2004年畢業於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致力於政治學與中國近代史研究。撰有《從黃昏起飛》《穿越午夜之門——影像里的愛欲與正義》《百年孤影》、《酒罷問君三語》《少年游》《豈有文章覺天下》《帝王學的迷津:楊度與近代中國》《鵝城人物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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