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如何心事終虛化

按：本號不久前推出一篇為襲人為鳴冤文，此次再推一篇。這篇文字更細膩，感情控制更到位。

作者：井幻

通觀全書，蒙冤抱屈者首推晴襲二人，然晴雯雖冤，有觀書人憐之愛之視為可人；襲人遭逢不白之冤，恨無昭雪之日，數百年來悠悠眾口幾曾放過，又何處是岸？

設若紅樓無未完之恨，補足襲卿後事，則又會是何等光景，無法想像。不過「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能被附會者解釋為不堪之比，全不顧「有命無運」「生不逢時」這層意思。若如此解，那晴雯的滿紙烏雲濁霧又當如何自圓？此處明明可同「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裡埋」齊看，「皆非生其地意」。此襲人一冤。

大觀園內眾兒女，人人有一份心事，顰兒添病，齡官畫薔，小紅遺帕，司棋留門，及至探春的正庶之念寶釵的金玉之嫌，都無可述說處。正是湘雲說著，人人有不自主的難處。以寶玉之貴，亦不能隨意使錢；以賈母之尊，倒要被鬍子都白了的兒子搶奪身邊人，余者更不消說。

回思襲人與寶玉初定情時，將通靈寶玉遞給姊妹傳看，「什麼稀罕物，也不過是這麼個東西」，是何等志得意滿？佯退為進「你果真若依了我，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了的」，又是如何篤定自信？然而以襲人之品貌才能心機情義得天時地利人和，尚不能得償所願，世事之無常寧不可悲可嘆復可畏可懼？一番心血，展眼成空，此襲人二冤。

顰兒的心事有寶玉知道，寶玉的心事偏說給襲人聽，真一段妙文。不聽到這份肺腑傾訴，如何唬得襲人魂飛魄散又驚又畏，如何為寶玉的聲名品行而大膽進言？這段進言，它文有述，不再贅言。單說王夫人的反應，「你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到」。可見襲人的遠見和說話辦事的到位。怡紅院里有這等眼光的，也只襲人和小紅，無怪乎兩姝不能並容。當日小紅一句「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雖是一句俗話，道盡千古榮枯。襲人正慮到此，眼前桃紅柳綠，豈是長久之計，況且賈府本已人多口雜波濤暗涌，將無心作有心，到有事時再籌謀，萬事休矣。再來個賈環進讒，幾個寶玉救得下？而襲人的辦事妥帖，原不是這一次才顯現，早在寶玉私自外出襲人送寶玉回府，又是雇車「為的是怕人看見」，又是叮囑茗煙「連你也有責任」就表露無疑。然襲人一番周到設想，不僅沒有防到不然之災，反為自己招來多少口舌，冤極，襲卿！

以寶釵的驕傲，能「心中暗忖不能小看了這丫頭」「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想見襲人氣度志量，非晴雯等能比。晴雯香菱，從小被視為玩物調教買賣，久了竟也習慣成自然，以為大觀園就是了處，早就看不到暗處潛伏的危機。晴雯自謂能和寶玉長久在一起，香菱竟把情敵當成姐妹，可見兩人俱已被眼前桃紅柳綠所迷。能時時事事警醒的，唯有從平順完滿的生活中突然被抽去庇護扔到現實里的人，方才知曉事無常態，人無一定，書中又叫「翻過跟斗的」。如襲卿如寶釵，知其失，知其得，方不為迷。襲人的內裡帶著要強從何而來，幾人想過，又為一哭。

晴雯補裘，人人看出針里的情義；襲人溫玉，哪個曉得枕下的柔情。這柔情是日日月月年年的勤謹小心，終於熬到所有人都說她該得，連黛玉都說，論理襲人也夠了。可見公道自在人心。然而就是這樣勤謹小心的人，竟第一個挨了窩心腳，不是曾將黛玉拒於門外的晴雯，也不是日常懶怠的小丫頭們，而是一向任勞任怨的襲人。這且不算，還惹得醋意大發的晴雯一通排揎，我問曹公，襲人冤也不冤？襲人代人受過息事寧人的事做過不少，卻不被觀書人領情，進讒言誣陷晴雯的明明是王善保家的，觀書人就不相信，我問曹公，襲人冤也不冤？

襲人自嘲，凡事我是個開頭的，寶玉心中認定只黛玉襲人是相守一輩子的，可見襲人身份地位。反過來又一看，寶玉設想的這二人均生離死別，可見天意之不遂人願。百般籌謀，心血使盡，仍然落在「心事終虛化」一句上。

當日賈府上下連觀書人在內，人人皆信定寶黛一對好姻緣，成否？尤氏姐妹先後取中意中人以為終身有靠，不過是靠得一座雪山，化成一泓碧血！鴛鴦抗婚，平兒襲人兩個打趣，鴛鴦一句「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點醒多少夢中人。所以曹公早叫你我反照風月寶鑒，「莫認他鄉為故鄉」，肯聽者幾人，領悟者幾人？無不是被聲色貨利所迷，失了本身寶貴的性靈。

晴雯被逐後，連至親至密的寶玉都道出「你是頭一個至善至賢的人」這種疑心的話。善，賢，本是天下最難得的好處，誰知過猶不及。可又是寶玉說的「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其間的道理可請顰兒阿鳳寶釵妙玉等人同來看。

假如顰兒沒有稀世才貌，阿鳳沒有霹靂手段，寶釵沒有成熟超然，妙玉沒有孤標傲世，是否就不會被這份過於好的好所誤？（以此推想，那塊無才可去補天的石頭，或許恰恰是生得過於好，才被棄用？）推之襲人，她的賢，她的善，只會被人看做是別有用心，甚至累及她和寶玉的感情，因為「至善至賢」，世人消受不起，才會有大善似偽的懷疑，反而小奸小惡之人偶然出現些閃光點也許更有市場一點。既如此，縱然不出現不防之變，終究襲人這顆心使碎了也無人知道。

晴雯襲人去後，留下的卻是樣貌女紅不及晴雯，眼光心機不及襲人的麝月。有心人心事終虛化，無心人反而得到結果，這裡面除了緣分際遇的微妙，或許也包含了曹公的一分處事哲學和感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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