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記憶》-我的父親-（1）

我的父親是個戲迷，迷戀戲曲的最初起源於江南水鄉的茶館裡。因為迷戲還成全了吾父吾母的美滿姻緣。

父親出生在無錫縣與武進縣交界處，京杭大運河南岸的一個小村莊，家境還算富裕，有幾畝田、地，幾間瓦房，還有一頭耕牛，除務農以外，家裡還兼磨豆腐、燒制滷味等，每天清晨挑到北面離家三里遠的「南雙廟」老街街上叫賣。父親排行老三。尚年幼體弱，按理說這份苦差使是論不到他的，但他總是搶著要去，為啥呢？原來老街的茶館為招攬茶客，常常請評彈、說書和地方折子戲的藝人出演，也強烈地吸引了我的父親，他可以邊做生意邊看戲，好事喜事兩不誤。因此，無論是酷暑寒冬，起早貪黑也樂此不疲。

外祖父是茶館的業主，也是當地較有頭面的人物。父親家的豆製品、鹵牛肉等滷味價廉味美，且父親的為人厚道且勤快，長得也帥，在茶客中留下很不錯的口碑，所以外祖父也很樂意讓這位小夥子在他的茶館裡做經營。

無錫洛社南雙廟老街

春去冬來，小夥子到了該成家的時候，經人介紹，外祖父就把視為掌上明珠的獨生女兒嫁給了我的父親。

父親成家後，從小嬌生慣養的母親不習慣婆家的農耕、雜務，便拿出私房錢和父親跑到上海做生意、看大戲去了。夫唱婦隨在上海勤奮創業幾年後，生意發展的蠻好，然後又跑碼頭來到杭州經營生意，境況比上海還要好，明智地在杭州定居下來了。

30年代的明星照

舊時，杭城較有名的戲院、劇場、茶館等娛樂場所大多開設在「旗下」的腹地（即湖濱地區），如：仁和路上的西湖大世界、延齡路上的勝利劇院、膺白路（平海街）上的西湖大戲院、青年路上的青年會，還有三元、大華書場及喜雨台、雅園茶館等。父親經營生意的店鋪和那些娛樂場所近在咫尺。看戲聽書是父親的嗜好，他看的戲很雜，只要有演出、有閑暇，其中最喜好的是錫劇、滬劇、評彈等家鄉的地方戲。假如，哪一位名角或哪一本好戲出演，他必定場場不誤，甚至會特地趕到上海及外地去看他（她）們的演出，他能如數家珍地說出演員唱的是哪個流派、什麼腔調，某某名角兒的出身、嗜好、綽號及軼聞，某個劇團是如何組建和發展的，他還善於結交演藝界的朋友，追星的熱情毫不遜色於現在的「追星族」，因為他還算富有，花的是自己掙來的錢。

父親珍藏的戲單

60年代上海「大世界」的節目單

當我有點懂事起就經常跟著父親去看戲，不為別的，就為戲院、書場里的消閑菓兒，還有那些刀槍、棍棒、翻跟斗和神仙、妖怪、孫悟空的武打戲、神話劇，假如戲台上「咿咿呀呀」、「叮叮噹噹」地彈唱時，我會不顧大人們的呵斥在場子里跑來跑去，這時的父親最善於掏錢給我，因我拿了錢就會跑到外邊的食品、冷飲店買吃的了，這一招讓我屢試不爽。要零花錢，只要到戲院里找到父親就有指望，所以我們姐弟都希望父親去看戲。我印象最深的是六十年代初的一個暑假，父親特地帶我和二姐去上海「大世界」看戲，父親先在離「大世界」不遠處的「一品香」旅館訂好房間，然後領我們去「大世界」，一進門就被「哈哈」鏡里的自己逗樂了。 「大世界」里吃的、玩的、看的樣樣齊全，京劇、越劇、黃梅戲，滑稽、雜技、木偶戲另外還有放電影，十幾個劇種、劇目白天黑夜不停地演出，真是顧不暇接，我們仨很快地消失在各自的「大世界」里了，等到玩累了就顧自回旅館休息。父親說是鼓勵我們要好好讀書才帶我們來的，說不定是他自己的「戲癮」犯了或許是哪位他追捧的演員出演了才找由頭來的吧。

家父的工資單和匯款單，自「文革」期間的1966年10月開始父親的工資由133元被減至81元。我又於69年3月「帶薪」下鄉務農，得由父親每月匯錢「供養」。

到了我很「懂事」的時候，父親就不去戲院看戲了，因為二個姐姐和我相繼下鄉插隊落戶，還有仨弟妹正在讀書，父親原有的高工資待遇又被減去了一大截，父親每月還得匯錢給我和祖母，生活的擔子重重地壓在父母的肩上。社會上又整天上演著拆天拆地的活「鬧劇」，屋漏偏逢天下雨，父親的顱內長了一顆瘤，精神和肉體上的傷痛使一向豁達開朗的父親變得沉悶了。

我們多麼希望父親再去看一場戲，我們又多麼希望再能見到有戲看或戲演到精彩處時父親喜形於色的笑容和喝彩。然而，此時此刻勞累了一天的父親總是帶著疲憊不堪的神情早早地躺在床上，迷著眼睛聽著枕邊半導體收音機里的「樣板戲」。

他是在回味或是企盼，他回味著半個多世紀的生平一幕一幕和喜怒哀樂，他最企盼的是所有的兒女們都能繞在他的膝旁，由他點兵點將地「發號施令」。當他熬到退休時，顱內的腫瘤已經有雞蛋那麼大了，顱壓增大和劇痛迫使他的雙眼幾乎失明，但是敬業的父親從沒遲到一分鐘，缺過一天勤，幾千個病魔纏身的日日夜夜就憑他的堅強毅力挺過來了，他常拿戲劇里的人物作楷模，究竟是誰？只有他自己知道。

家父最在乎的是自己的尊嚴和政府及國家賦予的榮譽和職稱。

終於盼到兒女們都回到他的身邊時，父親才去醫院動手術取出了顱內拳頭大的腫瘤，可惜還沒有能夠讓他多觀賞幾部精彩戲劇，多享受幾天天倫之樂，他的生命序幕過早地落下了！

舊居拆遷搬家時，在櫸木箱櫥里發現了用舊報紙包裹的一疊節目單，一百多份節目單中有多種劇目如：京劇、滬劇、錫劇、越劇、杭劇、黃梅戲還有崑曲、紹劇、川劇、婺劇、呂劇、楚劇、滑稽戲和話劇、歌劇等等，其中有中國藝術服務社春秋戲劇工作團首次榮譽獻演的，由曹禺編劇，余立導演，陳默主演的四幕大悲劇「雷雨」，藝術顧問還是豐子愷、林風眠、雷圭元、李朴園。最早的是1946年杭州劇人慶祝「卅五年度戲劇節」聯合上演的「戲劇春秋」，演出地點是杭州西湖大戲院，劇目有古典的、現代的、還有莎士比亞的，…..。翻閱這一份份泛黃的演齣節目單，猶如翻閱一部我國戲劇的近代史，一張張多彩的紙本也反映了父親曲折離奇的生平和豁達樂觀的生活態度，能保存下來也像是父親生命的延續，也明示著我們要演好自己的人生這場戲！

封面：吳山路舊貌

2017年6月17日丁酉五月廿三杭城聞瀾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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