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華 父親要我記住：你是孟子的子孫

屈指算來，如果我的父親還活著，他今年應該有95歲了。這個年齡，在日本活著的老人比比皆是。每每看到他們，一個個還生龍活虎地奔跑在足球場上，在電視機里，侃侃而談地曬著自己健康的體魄，與繞膝的兒孫談笑風生地講著往事，有滋有味地過著美好的老年生活,享受著天倫之樂時……我就會不由地心生羨慕，坦白地說，還會有一股難以壓制的醋意呢……

我的父親母親，他們本來也該有這樣的人生和生活的，只可惜，他們走的太早了。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父親是高大強壯的代名詞。他的確是登天的梯，拉車的牛，黑夜的燈,避風的港灣。父親一年四季在外面為我們勤奮地勞作著，他為我們遮風擋雨，他給了我們一個溫馨的家。

單獨與父親在一起，最早的一次記憶，是我和父親一起回河北老家。當時我只有三，四歲大吧，我迷迷瞪瞪地記得當時發了大水，前面有一條河，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父親他二話沒說，就把我高高地舉起來，讓我穩穩地坐在他的脖梗上時，那一刻，我感覺，父親是天底下最有力氣的男人，和他在一起，我會變得天不怕來地不怕。我是父親世界裡的公主。我是他永遠愛著的小女孩。當我生病，躺在他寬厚的胸前聽他有力的心跳時，就會覺得，只要父親在，天就不會塌，地就不會陷。發大水更不在話下……我眼中的父親，永遠是強大的，是無所不能的。

我的父親，自小家境貧寒，他沒有上過學，可是，他卻靠自己的毅力，參加掃盲班，記憶中，父親不但學會了認字，還能讀書和看報。記得小時候，有很多河北的老鄉常來我家，求父親為他們寫封家書，寫個對聯什麼的……我當時很以此而自豪呢。

「爸爸，你真厲害呀！」

聽我誇他，父親就會慈愛地撫摸著我的腦袋，語重心長地說：「閨女啊，光這兩下子怎麼行呢？爸爸沒有上過學，你和姐姐將來是要讀大書的……記住啊！」

「爸爸，啥叫大書？」

見我不依不饒的追問，父親想了想說：「讀老祖宗孟子的書。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了，你們是他的第七十三代子孫啊……」

「老祖宗孟子……孟子的啥書呀？」

父親答不上來了，他撓撓頭髮，就轉移話題搪塞我：「你這小小的人兒，啥時候還學會了打破砂鍋問到底呀，這個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你現在只要記住：你是孟子的後代就行了……」

長大以後，我才明白：其實文化不高的父親，當時說不出更多的道理來，他只知道，自己是孟子的後代，不能給老祖宗丟臉而已。

……

母親十五歲那年，就做了我父親的新娘。

我的父親比母親大七歲，當年是二十二歲。我見過父親戴著禮帽，穿著長衫，手拄文明棍，娶母親時的結婚照。照片中的母親顯得相當羞澀，稚嫩，還微垂著頭，怯怯的樣子。而英俊高大的父親，則兩眼黑亮有神，昂頭望著遠方，真是一位名符其實的紳士派頭。用現在的話說：「簡直是帥呆了！」

父母親結婚以後，他們共生過四個孩子。我的大姐生下後就妖折了。也許是因為大姐在人世間呆的太暫短，父母在以後的歲月中很少提到她。他們夫妻倆經常提到的，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兒，也就是小我兩歲的弟弟。這個我見過面沒有絲毫印象的弟弟，他還不到一歲就去了天國。那時，我還不到三歲，怎麼也記不起弟弟的模樣來。這個弟弟給我的父母一生中留下了太多的懷念和遺憾。關於他的點點滴滴的細節，父母都會清晰地記得，我父母會經常哀傷地說起有關他的往事……這樣算下來，我和我的大姐，原本是排行老三和老二的。

失去兒子的痛苦，渴望兒子的夢想，好像一直在折磨著我的父親。有那麼一段時間，他變得愛喝酒了，但是，酒量還不大，後來，幾乎到了沾酒就醉的地步。我一直在暗想，這大概跟失去的小弟有關。我看在眼裡，也疼在心頭，所以我從小就發誓；「身不在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我非要活出個樣兒來給我的父親看看。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我心裡隱隱約約地開始抱怨起我的父親來。只是父親從不把他心中的苦悶說出來。這就失去了我們父女交流的機會。記得在我十三歲那年，父親獨自一人，回了一趟河北老家，他當時是回去探望我的祖母。奇怪的是，待父親從老家回來時，他竟自作主張地帶回來一個七，八個月大的男孩兒。這個孩子不但穿的土裡土氣，當時感覺他長得也很醜陋。最深刻的印象是：他黑紅的臉龐上，有一個象是被打折了鼻樑骨的鼻子。鼻子下面，還有兩道搶眼的紫紅色的溝印，一直延伸到他的上唇。正是因為他這個醜陋的印記，讓小小的我知道了，那叫積食所至的標記。

我的這個弟弟，生在三年自然災害的河北農村，生下他那年，他上面已經有了兩個哥哥了，當時，城市裡的人都吃不飽，鄉下就可想而知了。父親住在我姑姑家，這個姑姑是父親最小的妹妹，父親目睹了弟弟和他兩個哥哥強奪食物時的瘋狂與殘忍。得到食物後就象狼一樣地護著不再撒手，再飽，再多也要讓自己吞下去，長久以後就形成了積食……

想必是：父親實在不忍心看著他的外甥們受罪，姑姑和姑父也深知我父親的善良，我家中又無男孩兒，於是，就向父親提出了這個要求，當下，他們一拍即合，我父親就把姑姑家的三兒子帶了回來。從此，他便成了我父親的兒子，也莫名地成了我的弟弟。

弟弟剛來時，他連站都站不穩，母親兩手架在他的胳膊窩下，耐心地哄著他玩兒。我們圍著他，逗他，他認生，是父親把他帶來的，當時，他只認得父親。這個弟弟，他比我小十三歲，由於他的到來，不僅僅打亂了我們家的正常生活，也從此奪走了我的父愛和母愛。那年月，要想把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真比登天還難。所以，弟弟直到上學前都沒有戶口。我們一家四個人的口糧，要分給五個人吃。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人是越沒吃的越能吃啊。本來自己吃自己的那一份兒都不夠，就甭說四變成五啦。父親休息時，只好帶著姐姐到呼蘭，阿城等外縣去撿糧食。大姐那個被截掉的大拇腳趾，也許跟當年的撿糧凍傷有關……我心裡一直不能為這件事而釋懷，當年凍傷後，姐姐的大腳拇趾變成了木灰色，我是一直都沒有會忘記過的。至今，也歷歷在目。

我的父親性格開朗豪放，喜交朋友。凡是他碰到的河北人，幾乎都是他的老鄉。凡是遇到姓孟的，姓孔的，姓顏的，姓曾的，都是他的兄弟親人。還振振有詞；「孔，孟，顏，曾，是一家。」不管認不認識的，都要帶到家裡來喝酒吃飯。在那個經濟不富餘的年代，父親的作為，可苦了我們娘三個。指著父親供養的我們，那時，也是敢怒不敢言。父親人很善良，可是，脾氣也是很大的。聽母親說，當年日本人佔領了哈爾濱，日本人不允許中國老百姓吃大米。被抓住是要判死罪的。父親不聽邪，他從五常縣往哈爾濱搗騰大米。有一次父親想從濱江站橋洞下脫身。沒想到冤家路窄，父親正好和巡邏的日本憲兵相遇。父親想，反正被逮著也是死，還不如豁出去了。見憲兵只有一人，趁他還沒反應過來，父親照著那憲兵的臉就是狠狠的一拳頭，日本憲兵立時就來了個滿臉花。父親又緊跟上去一個腳絆。憲兵「撲騰」一下就趴在了地上。父親趁勢抗著大米，就順著煙廠的斜坡逃跑了……這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年輕時，真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兒。直到老了，才漸漸變得溫和起來。母親說，是時間磨鍊了我的父親。當年，就像是聽笑話一樣。如今回想起來，我不由地對父親心生敬慕。他的無私，他的勤勞，他的坦蕩，他的無畏……這些所謂的：「傻」，都是一種久違了的，人與人之間的信賴。是我們這個時代失去的寶貴的東西，也是用金錢換不回來的財富。更是我的身上所欠缺的品質。

記得，父親喜歡早睡早起，他屬百靈鳥型的。小時候，看著他每日清晨起床後，飯也不吃，聲也不響，就默默地抓起掃帚，為我們住的大雜院「嘩啦嘩啦」地清掃時，我們就會不解地揚起小臉來問他：「爸爸，你這麼賣力氣，誰會給你付錢嗎？」他聽後會開懷大笑；「錢有時有用，有時也會沒用的。老閨女，你不要小小的人，學的這麼斤斤計較，不要把錢看得那麼重啊！」他常對我們說：「人生在世，誰都不易，生活在外，誰都會有淚。人的一生，會遇到不順，會受到委屈，甚至會被人誤解，被傷害。這些都不要緊，重要的是要對得起自己！人在做，天在看的！」好他一個：「人在做，天在看！」好他一個「人的一生都會受到誤解和委屈」。父親所認為的好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經誣告父親是日本特務……父親因此被批被斗，其狀甚慘。那些恥辱，我至今都一一記得。

我的父親，曾經可以英勇地打倒日本憲兵。可那時候，他又滑稽可笑地成了「日本特務」。這都是什麼奇怪的邏輯呢？！我們當時對父親是又疼又愛又恨，恨他的看不清，拎不清，恨他的把誰都當成了親人……好多次，我們想和他爭辯，又有些不解和不屑……知道爭也爭不過他的。正應了那句話；「知父莫如女嘛！」父親就是這麼一個人，在他眼裡處處皆親人！但是，除了這些以外，當我遇到難處，在他面前哭鼻子時，他還會經常告訴我們；「要學會包容，更重要的是，不要輕易地屈服和放棄……記住，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能打倒你，只有你自己，才會打敗你的！相信，這世上還是壞人少，好人多的……再難，閨女，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那時候，懵懵懂懂的我們，還不太懂這些話的含義，直到我們長大成人後，才略懂了這其中的含義。感謝父親當年的用心良苦。小時候，每當我遇到難事，想放棄時，父親就會笑眯眯地歪著頭，看著我說：「來，老閨女，再做一遍，你是可以的！千萬別忘了：你是老孟家的第七十三代的子孫啊！……」他時時刻刻用他的實際行動在提醒我們；要成為一個挑戰自己的人，一個自省的人，一個具有寬容氣度的人。因為我們是孟子的後代。我們不能給老祖宗丟臉啊！

是我的父親，讓我懂得了：每一個人，都是與眾不同的，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美麗。我們必須要首先來挑戰自己。在不斷的挑戰中，我的生命，因此而充滿了生機和樂趣。我的父親雖然沒有給我留下千萬財富，卻潛移默化地給了我堅韌。我感謝他，在給與我生命的同時，也賦予了我不屈的靈魂。這是一般父親所做不到的。在父母身邊成長的美好時光，永藏在我心裡。相信時光不會老，他給與的我生命中的魂，亦永遠不會散去。

來日本多年以後，忽有一日，我在電腦上不經意地發現：自己竟然被選入了中國《現當代孟子優秀後裔》的名人名單時，而且，還有彙集出版的書。我心中真的是五味雜陳……論為人，論品行，論境界，我都遠遠不及我的父親。他默默地耕耘了一生……而我卻摘了先人的桃子……我忐忑不安地恭立在父親的遺像面前，向他彙報這個喜訊的我，是深感不安與慚愧的。

如今，我的父親離開我已經三十八年了。他走的太早，也走得太過於匆忙。我想他時，就會在夢中與他相見。只是不解的是，每每相見，我們都不能促膝暢談，就好象我們中間隔著千山萬水一般，又好像父親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出差似的……我不解的同時，往往又會急出一身冷汗來……突然驚醒後；才明白，原來又是一場夢啊！然而，這麼多年來，不知道為什麼，我又總是會一遍遍地回味，就象一部老電影一樣，它輪番地在我的頭腦里不停地放映著。於是，在我的腦海中又會泛起很多兒時的，與父親在一起時的溫馨場面。那已經逝去的歲月，便在我的眼中溢滿了馨香的暖……久久綿長，久久難忘，就是無法走近，無法知曉父親在那個世界過得好不好？父親見到母親了嗎？是不是他們依舊是恩愛的夫妻？……

相信，父親給我的，這卷人生的書，會一直伴我走完我的人生。如今，在不知不覺中，我也走到了垂垂暮年，時時刻刻遊走在生死的邊緣……

我想說的是：趁著我們還活著，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多給身邊的人一些愛。為的只是將來不後悔便可。

今天是父親節，我不由地想起了我善良勤勞可愛的老爸。今天是父親節，也希望天下所有的父親都幸福快樂。

我永遠愛您——父親！

[外一首]

回不去的遠方

我有時，很想回故鄉，

只是沒了親人的故鄉，

再也稱不上真正的故鄉。

松花江水在歡快地流淌，

卻見不到爸媽的笑臉，

也摸不到姐姐的手掌。

如果再能回到從前，

這裡是家，這裡有愛。

有親人的地方就有暖，

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家。

沒了親人的房子，

只是一個冷清的空殼。

沒了父母的家園，

也就沒了回歸的力量。

多少次想起小時候，

我放學媽在門口張望。

想起在中央大街上，

媽緊拉著我的小手，

把溫熱的糖炒栗子，

塞進我小小的懷裡。

我調皮時媽就會說，

記住，不能再有下一次，

爸盯看著我的眼睛喝道：

別忘了你是孟子的子孫。

我懵懵懂懂地感覺到：

他話語中有對我的期望，

我那時恨不能快快長大，

心裡有了對將來的渴望。

我長大了，我飛走了，

我記住了父母的囑託，

回來時我想告知父母，

我是孟子優秀的後裔。

只是親人已離我遠去。

家在眼前卻沒了溫度，

江水拍岸已不再動聽，

家成了回不去的遠方。

作者簡介:

孟慶華，女，專業作家，中國作協會員，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會員。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開始發表作品。九十年代，隨夫回歸日本，現在定居東京。曾發表長篇小說《告別豐島園》《倒爺百態》《遠離北京的地方》《夢難圓》《太陽島童話》《走過傷心地》等多部作品。還有報告文學，散文及隨筆近百篇。

圖片提供：孟慶華 清水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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