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系列之一

耳邊總是傳來敲擊聲，在我入睡前，傍於耳旁。我躺在床上，百米開外的工地，農民工正日以繼夜的趕著工程 。這樣的聲音讓我難以入眠，我幻想著他們此刻的樣子：右手拎錘，腰間挎包，敲敲打打地聲音響徹夜空。布滿灰塵的身影在高高懸起的白熾燈下晃動，夜間的涼風穿過他們粗糙的手指，除了璀璨的星辰，他們眸間的疲憊也在與黑夜作伴。

這樣的聲音，有種熟悉的心安。而我難以入眠，不過是想起了家中的父親。

1

開了門，他用右手撓了撓頭髮，我看到他受傷的左臂橫在胸前。這個姿勢。好久了吧？從受傷之日起，差不多快三個月。好在兜手的那塊絲巾已經功成身退。

為什麼沒刮鬍子？我忍住心中的疑問，心裡卻生了一些惱怒，似乎是因為看穿了一切而滋生了失望。不知道他從哪個箱子里又翻出了陳年舊衣，下身是厚實且開始泛白的長褲。腳上的拖鞋讓他顯得愈加頹廢，黑長的鬍渣，又長又油的頭髮，都在無聲的訴說著他毫無生機的生活。

我蹲在我的多肉面前，午後的陽光已經開始淡去。肉嘟嘟的葉子上有幾顆水珠，土是濕的，想必才澆過水。

「長得真好！」我心滿意足地感嘆，爸爸沒說什麼，只是轉身上了樓。

我把院子里的植物一一看了一遍，挺好! 夏天，是植物肆意生長的季節。

我看到花壇邊放了兩個碗，碗里泡了水，還沒洗。我遵循流程，例行公事似的打開冰箱，如我所料，雖然不至於空空如也，但也幾近荒蕪：兩罐鹹菜，剩一勺量的雜醬，還有一塊干煸的臘肉。

「爸，你真會照顧自己，不會整天煮花壇里的青菜吃吧？」我上了樓，他坐在椅子上，看著電視。「沒有的話，我自己會買的，村裡有人來賣。」他看也沒看我。我在心裡腹誹：就你，跟個大家閨秀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葯，有按時吃吧？」我煞有其事地翻著他的「藥箱」

「早上，晚上都在吃的，你媽買的三七面，睡前吃一點，不錯的。」

我像是婆婆媽媽的大嬸，倒是我爸，變成了一個聽話的小學生。

「手呢？有沒有在鍛煉？」我坐在他對面，開始重複我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說辭：一定要堅持，你一時定是看不出效果，但要每天定時定量的練習，在潛移默化中，不知不覺里，好或不好都會因為你每天的動或不動看出結果的……

「動的，動的，每天都有……」隨後，當你再抬起頭，定會看到他煞有其事的開始踱著步，上上下下活動著手臂。好像以此來打消我的顧慮。

嘮叨總是停不下來，我又開始下一步的猛攻：

你越是生病，沒精神，越要把自己打整乾淨，隨意只會讓你愈加懶散，看起來更加沒有生氣……鬍子要刮，頭髮常洗，每一頓都吃好了，而不是得過且過……

「哪有什麼興緻！」他沒有什麼表情，僅有的一絲懊惱卻被我捕捉到了。

我頓時停下了嘴裡叨叨不停的緊箍咒。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和酸楚

2

我聽到嬸嬸喊我的聲音，我跑到門外: 「嘿，散步回來啦！怎麼知道我在家的？」

「看到你家亮堂堂的，就知道應該是你回來了！」嬸嬸說道。

我隨著他們去哥哥家溜一圈。哥哥給我拉到一旁：你爸在家，都是家門緊閉，窗帘也拉得嚴絲合縫的，你要多回家，小心他得抑鬱症的！

我自顧的點頭，忽而被嚇了一跳：抑鬱？！

我心情沉重的回了家。

我拉開了四周緊閉的窗帘，夜幕已經垂下，涼風嗖嗖的灌進來，夏日的灼熱早被吹淡，漆黑的夜空星辰滿布，熠熠生輝。蟋蟀聲、蛙聲不絕於耳，它們賣力而不知疲倦地嘶吼著。

濃烈的夏夜，似乎打攪不了他的落寞，也帶不走他心裡的苦悶。當我在為大自然心生讚歎和敬畏的時候，陪伴他的，只是家裡老舊的彩色電視機里傳來的熙熙攘攘的聲音。那一刻，我不知道怎麼走近他的世界，更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重新燃起生活的激情。

當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這座鋼筋水泥建成的房子，成了他緊閉的城堡，更是他與這個世界互不往來的城牆。

我忽而就惶恐了！

抑鬱，我這兩個字在我的腦海里盤旋，揮之不去。自打受傷以來，爸爸眉眼間的憂愁總是化不開，我知道除了身體上的疼痛，他的精神也正經歷著無盡的折磨。

3

待我回到下關，我依然惶恐萬分，抑鬱？這兩個字，讓我感到了深深的惶恐和不安，我手足無措。

我找了身為護士的朋友，說了我的焦慮。讓我意外的是，她的父親也在不久前經歷了所謂的抑鬱。

他們同是勤勤懇懇賺錢養家的男人，卻因為生病突然對生活無能為力了。他們還沒放下肩上的擔子，還扛著一個男人，一個父親的責任。卻忽的失去了與生活對抗的能力，甚至連基本的起居都要照料。

他們揣著對現實的無力，還有對未來的惶恐，不安地過著每一天。

工作賺錢是他們習以為常的姿勢，家庭興旺，是他們懷揣的信念。

當然，再大的英雄都有功成身退的一天，只是現在，一切都提前到來，而且猝不及防。

朋友說，除了陪伴，應該發展愛好，他的父親因此成了「全名K歌」 大隊中的一員。轉移注意力，消磨時間，感知快樂……因為精神上有了寄託，才讓他們心裡的愁雲一點點消散。

可是我爸的愛好是什麼呢？從小到大，除了幹活，他不就是看個電視，嗑嗑麻子？他高大威武，騎起來威風凜凜的摩托車暫時是無法駕馭了。這讓我感覺他也因此失去了雙腿。他少言寡語，生活單一，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去感知生命的美好和快樂。

我跟爸爸說，買幾隻雞養一養吧！養胖了還可以燉了補補身子。阿貓阿狗就算了，看著就煩。

他說：「我自己吃的都懶得弄。」

我又說，要不給你整兩條蠶，採桑葉什麼的，就是你出門吹風散步的好時機。

他大概是對我十分無語。蠶是我最愛的寵物，不是他的。

朋友還說，要讓他們放心。即使現實並不十分如意，但有時候仍然需要說些善意的謊言。讓他們覺得現實沒那麼糟糕，都不用操心，都在變好。加薪了，工作得到認可了，讓他們覺得已經功成，可以身退了。

4

身體上的疼痛總是讓他愁雲滿布，他覺得去哪都不入眼，不方便。因著自身的傷痛，我想，他或許因此而覺得一無是處，與周圍格格不入。這便是他封閉自己的原因，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疼痛的樣子，無力的樣子。由此換來的別人的關心，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刺痛著他。隨著身體上的疼痛漸漸好轉，爸爸精神上的壓力也有了緩減。

後來，他開始去村裡的活動場上，跟別人打打牌。當然，那裡多是頤養天年的老人。

有次打電話的時候，他說他炒了肉，放了糟辣子和草果面，吃起來特別不錯。言語中自由一些滿足，甚至為自己做了一道美味而驕傲。我在電話這頭笑了，真好啊！

他又說，現在每天早上都會出去走走，完了回來煮些東西吃。他不再因為受傷的手臂心有羞愧，他能正常的參與到日常的生活中去了，去串門，去做客。在各種場合，雖然手還是沒好，但是，勉強的，已經，慢慢走上正軌。

那些痛苦而消極的曾經，似乎隨著時光的推移，已經塵封在記憶深處，而經歷了痛苦，卻是讓我們學會對生活的珍惜。

雖然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譬如爸爸肩上的傷，即使傷口癒合，恢復正常，卻無法回到從前。生活，必定要有新的改變。但是，我相信，終有一日，英雄定會凱旋而歸。

換個戰場，他依然可以威風凜凜。

畢竟，他是生我養我，在我的成長路上給了我無限依靠的英雄啊！

耳邊又是敲敲打打的聲音，我忽而轉醒，原來已是清晨。只是黎明的曙光正將窗外的世界漸漸一點點照亮。世界早已躁動，繼而便是喧囂，來來往往的人流，在將一天的時光衝散。

每一個匆行的腳步，都化為一粒希望的種子，活在明天的期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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