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文：我的母親

感謝

在那個時代，母親也算出身閨秀。她的家族很大，整個屯子以她家的姓命名，母親的爺爺，就是這個家族的族長。

母親的爺爺共有三房婆姨，生了五男兩女，姥爺是長子。姥爺有七個孩子，長成年的有四個，可惜姨姨28歲那年死於難產，連後代也沒留下。母親至今還常說，要是你姨不走那麼早，活到現在，該有多好呀！每逢過年節送香火，母親總不忘給姨姨送上一份，她怕姨姨沒留後，成了孤魂野鬼。

作為姥爺家最小的孩子，母親享受了和兩個舅舅一樣的待遇上了學，並在龍王廟中學讀到初中畢了業。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是後上色彩的那種：頭髮長長的扎著兩根辮子，真的好漂亮！儘管母親年紀上80歲了，可從她的眼神里，從她的臉龐上，彷彿還能看見她當年的影子。一如滿池清水，能夠久經年月，只有山草樹木的變化，才能顯出池水的滄桑一般。

畢業回家後，公社想讓母親到去上班，母親嫌太張揚不幹；學校找她做老師，母親嫌做孩子王不幹；後來二舅想在丹東市內給她找份工作，母親又嫌離家遠也沒去。實在沒辦法，姥姥就託人說媒介紹對象，母親嫌這個挑哪個沒個中意的，一直到26歲還是個老姑娘。那時候像她這個歲數的，基本上都是孩兒他娘了，有的已經有了好幾個孩崽。母親說，當時家裡已經衰敗，一大窩子人分家不分灶吃飯，日子也很緊巴，可自己畢竟和其他姊妹不一樣，算是讀過書識過字的，又是大家出身，怎麼也不能胡亂嫁了，更不能亂了自己的本意去謀事。有時候我也想，母親可能天生不是沒有固定工作的命，也絕不是嫁不了好人家，只能說是天註定，時候不到罷了。儘管這個想法有些唯心，也只能唯有定心去理解了。

在母親26歲的時候，終於遇到了父親。那時候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安東一中高中生，因為他的姥爺是富農，被取消高考資格回家務農。我不知道媽媽是怎麼想的，看上了父親這個單身漢和他的窮家。這期間，姥姥堅決反對，鄰居也多阻撓，好事的更是介紹了一堆對象，可母親就是看中了父親，說什麼也不行。最後還是在外地工作的四姥爺回家聽說了此事，堅決予以支持，不為別的，只因為四姥爺和父親是同學，了解父親的才氣。好歹拖了四年終於嫁了，那年母親已經30歲。結婚那天，父親用自行車帶著母親到公社吃了頓飯，晚返還是自己回家做的。

我的出生，給這個窮家同時帶來了生機和危機。母親沒有奶，只能嚼玉米餅子喂我吃，因為營養嚴重不良，我得了軟骨病，兩歲多才會走路，並且東搖西晃的，瘦的只剩下個大腦殼，所以鄰居都稱我是大頭寶兒，或者把我比作《紅岩》里的小蘿蔔頭兒。後來因為母親要到生產隊里出工，只好把我寄養在鄰居家。鄰家有什麼紅白事，母親都會帶著我去趕禮。這是我最高興的時候，能夠一口氣吃下三大碗干米飯，弄得生產隊里的男勞力都很驚訝，說我別看人小體瘦，可有一副好肚量。每逢這時，母親都有些臉紅，因為她有個不知道丟人的孩子。

母親很能幹，家裡山上田裡的活都會幹。要是母親不進這個家，也許會生活的很愜意，至少不需要出那麼多的力，可命運安排的註定只有這樣，畢竟家裡窮，需要勞力，而我們家恰恰就缺乏勞力。鄰居家有四個勞力，整天遊手好閒，年末連口糧都拿不家去。母親就一個人，卻年年剩口糧。除了出勞力，母親還在家養過白雞，種過貝母，拾掇過桑蠶，儘管都是小本錢，一次賺個百八的，但母親卻從不嫌棄。

常記得母親說一定要翻新房子，蓋三間大瓦房，日子不能比別人差。可惜直到搬家，家裡也沒有攢夠蓋新房子的錢。

我讀高一的時候，曾住校一段時間，母親進城看過一次我，拿來我最愛吃的雞蛋醬和鴨蛋。

記得那是一個中午，我正在上自習，同學喊我說校門口有人找，跑出去一看，原來是母親。母親穿著一套灰白色的小翻領西服，兩個膝蓋都磨得軟軟的，感覺就像一張薄紙。當時母親還從兜里摸出10塊錢，她說這錢你爸不知道，要是吃不飽，就拿出來零花。我連忙問母親吃飯了沒有，母親說來的時候在家吃了，不餓。後來父親告訴我，母親是步行15里從家裡趕到北井車站的，因為要趕路走的急，連早飯都沒吃。

八七年全家進了城，住了樓房。住的環境變了，生活卻沒變，整個單元里，都知道我們家剛進城，孩子小，母親也沒工作。曾經有好心人幫母親找了一家工廠上班，母親沒去，因為當時她常在各個冷庫扒蜆子、擺蝦盤，儘管要起五更爬半夜，但掙的比上班的多一些。那時姥姥還活著，住在我們家，一聽見晚上關門聲，就氣得起來抽煙袋，她說一輩子幹活，也沒見著夜裡上班出大力的，可她不知道，冷庫的活只能隨著潮流走，這個職業東港現今仍有，只是趕潮流趕到這份上，實在不是什麼時髦的事情。

讀中專的時候，我和妹妹一年離開了家，我在大連，她在丹東，都是自費的，花了3000多元。那時是母親最下力的時候，每天要奔波在好幾個冷庫之間，什麼下力做什麼，有時一天只能睡上不到三四個小時。也就在這個時候，母親患了嚴重的膝關節類風濕，導致母親現在走路很費勁，總是一瘸一拐的，好吃力。

1990年11月21日，是我終生難忘的時候，這一天，母親到養殖冷庫去結賬，走在馬車橋西，被一輛貨車掛倒了，斷了六塊臉骨、兩根肋骨。聽到消息後，我馬上從大連返回趕到中心醫院，當推開門時，看到母親整個頭部除了眼睛和嘴，全是包紮的。母親一見我就哭了，她說這次出大事了，不知道還能不能下地幹活了，害怕成為家裡的負擔。母親說，家裡來了不少親戚，她都沒有哭，只有我回來才哭了，她本來不想讓我回來的，又怕看不見我就沒了，心裡控制不住。

母親的這次事故，給母親的臉部留下了永久的疤痕，也給我帶來了一生的轉變。也正是從這一天起，我才下定決心立志讀書，做一個好讀書人。

1991年2月，我在農村信用社正式參加了工作，也是從這一年起，我再也沒有讓母親出去在幹什麼，成了真正的家庭主婦。我上班後，母親非常高興，常跟老家的鄰居說，俺家的混小子有出息了，現在都上班了，想都想不到呀，終於熬過來了。23歲那年，我用稿費給母親買了一條23克的黃金項鏈，當時她激動地哭了好長時間，她說她做夢都沒有想到這輩子還能戴上項鏈，更沒想到是兒子給買的。

我結婚那天，母親是笑的最多的人，她跟兒媳說，當年被車掛倒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孩子；現在兒子結婚了，一個死過了一次的人，還有什麼不能滿足的呢？

婚後我曾經搬過四次家，前三次買房子錢都不湊手，特別是第三次，貸了九萬外加借了兩萬。母親非常不滿，說沒房子的時候有個窩巢就行，有了窩巢就想換大的，從來也沒個滿足的時候。這年頭，上哪去弄那麼多錢呀，不知道攢錢就是敗家！母親為此常常夜裡睡不好，又添上了失眠的毛病。幾年後我還上了饑荒，準備請全家人吃一頓，母親又拒絕了，她說饑荒沒了是好事，可日子還長著哩，錢是一分一分積攢起來的，不能隨性子，想花錢不留種兒。

日子就像流水，就這麼平凡地過著，家裡也多了女婿、孫子和外孫。母親的歲數也大了，記憶力也自然不如從前。但為了全家人高興，她把全家人的生日都記在衣櫃的門板後面，有時吃飯的時候，她會突然說，下個月幾號是誰的生日，弄得大家都覺得好笑。

我們過生日的時候，母親向來都是頭天就把菜買回來，第二天一大早就開始忙碌，整上滿滿的一桌，可在吃飯的時候，她總是最後一個上桌，兒媳和閨女想去幫點什麼，她又嫌人家添亂，總是不讓幫。特別是我的生日，總是怕我忘掉，有時跟我說了好幾遍，千叮萬囑讓我回家吃。要是真的回不去了，也總是留我愛吃的菜等我回去吃。母親常說我，你是餓死鬼托生的，過生日不吃飽，下輩子恐怕還是餓死鬼。

父親去世前在醫院住過兩個月。有一天，只有我和母親在家，母親突然問我，你爹得的是什麼病，我說不是跟您說了嗎，沒什麼大病的，住段時間就能出院。母親突然哭了，她說你這孩子騙別人行，怎能騙得了我，你肚裡那幾個腸子，我還能不知根。媽雖然歲數大了，書讀得少，可還有個啞巴數，看你里去外進的，就知道你爹不是好病，跟媽說了，媽不告訴你爹，行不行？

直到父親去世，媽媽也沒有當著父親的面哭過，只是看父親的時候，眼神老是直勾勾地，實在是捨不得。等父親去了後，母親又哭了幾場，埋怨老頭沒有福氣，家裡的日子越來越好了，也不懂得享受就走了。

父親在樓下留下的菜園子，夏天是母親的主要去處。每天除了出去鍛煉，就呆在這個菜園子里。其實菜園子不算大，但足夠母親從春天到秋天忙碌的。菜種了一茬又一茬，自己吃不了，就往兒子閨女家送。母親常說，種菜不全是為了吃，而是留個念想，讓家裡人都知道，有些事是一輩留一輩的，就象掙錢，也不是都留自己花的。就是孩子都有錢了、吃飽了，也不能知足。人要是滿足了，就離下坡路不遠了。

父親剛走那幾年，母親自己住。她是個很膽小的人，父親走後，自己是頂不住屋子的。我和妻讓她過來住，她總是象在住旅店，每每早晨都是很早起來，打完豆漿拖完地，然後就出去鍛煉，接著就回到自己的家。

母親天天擦地抹桌子，我說一個人在家，一周擦一次就夠了，母親說你懂什麼，人是有靈魂的，你爹要是哪天半夜回家，看家裡哪個地方埋汰，還不又生氣了呀。

因為母親腿腳不好，我只好給她剩下的兩個卧室租了出去，算是給她找了兩個做伴的。可惜房客都是年輕人，又是忙人，交了房租卻不怎麼住。母親很生氣，跟我說，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捉大怨，拿錢打水漂；等他們租期到了，我就把他們全攆出去，再換人。其實，我知道母親更生氣的，是她想找個房客作伴，作伴的不在家，她哪裡有心情呀。

四年前，目前終於搬出老房子，跟我住在一起。還是那樣，早晨很早就起來拖地抹桌子做飯，然後就去聽佛帶看經書，有時還打開電腦聽聽歌，日子很充實，也很快樂。要是早晨不讓她起來做飯拾家務，她肯定絮叨，說嫌她年來沒用。我們沒辦法，就任她性子來吧，時間長了，反倒成了「習慣」。前兩天，因為我有事早走沒來得及吃上早飯，她竟然哭了，跟我說：「對不起，媽媽起來晚了，我不該讓兒子餓著肚子就上班啊，我知道你怕餓。」

…. …

人生也許就是這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圓滿。有殘缺和不如意，未必都是壞事。只要努力，什麼都會好起來的，就像我的母親，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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