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的季節感，我們都還有嗎？

台灣學者蔣勛說他為了判斷一個人是否有審美能力，常這樣發問：「你能告訴我公司門口的那排樹叫什麼名字嗎？」，而不是「你最近有沒有去聽音樂會、看展覽？」可很少有人能答出來。

這個問題對於稍微諳熟生態自然的人來講簡直是在侮辱智商。但是，一個不了解身邊生命的人必定缺少一顆發現自然之美的心。與此同時，他們也缺乏敏銳的季節感。

對「季節感」這個詞兒，恐怕生活在現代文明中的大多數人是感不同、身不受的。因為，我們看到的花草樹木大多是常綠的，吃到的瓜果蔬菜也大多是反季的，就連晝夜，有時也不很分明。對於瓜果蔬菜的生長規律，我們一無所知；問到花草樹木的類屬習性，我們也全然不懂。

我們不再按照月令與節氣生活，不再遵循晝夜交替的道理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不再使用農曆計算生辰八字，不再參與農作物的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不再像古人那樣，擁有強烈的季節感知能力。

所以，我乾脆把這篇文章的題目命名為《中國古人的季節感》。

什麼是「季節感」呢？

用北宋畫家郭熙在《山川訓》中的話說即是：

春山煙雲連綿，人欣欣。

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

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

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

人是有情的動物。自然界的一切變遷都無不觸動著他的心。對一個有著強烈季節感的人來說，季節的漸次交替，牽引著他的生命。

二月，枇杷吐出嫩嫩的新芽兒；三月，梅花帶著晚露綻放；四月，櫻花搖醒沉沉的古鐘；五月，月見草覆滿了荒野；六月，金雞菊開成一片花海；六月，枝頭的桑葚悄悄變紅；七月，紫茉莉結著堅硬的籽兒；八月，向日葵靜穆地排列著花蕊；九月，愉悅蓼與青葙亭亭對立；十月，楓葉被清霜染得緋紅；冬月，胡枝子和狗尾草開著羞澀的小花；臘月，蠟梅香和著漫天飛雪。

一切季節的微妙變化，本來是大自然守時的顯現。而一旦它沾惹上人的氣息，就立即上升為一種美學的藝術。

在傳統農牧社會，季節感是做人應當具備的基本素質。因為生活在農業社會的人，為了克服饑饉，必須應時而動。

提到「季節感」，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詩經》。因為孔子當年說過這樣一句話：「《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翻開《詩經》，一股清涼的自然氣息隨即撲面而來。這是因為，對於生存在《詩經》時代的人來講，依照季節的變化而生產勞作是一件最為自然的事情。

《詩經》裡面有一首《豳風·七月》，就記載了人們應時而動的情景。

一年四季，每個月都有每個月的事情。

正月打理農具，二月下地耕種，三月修剪桑條，四月遠志結子，五月知了鳴叫，六月蟋蟀振翅，七月寒之漸至，八月收割蘆葦，九月天高氣爽，十月結束農事，冬月嚴寒凜冽，臘月鑿冰窖食。

對於農人來講，季節的輪轉並不單調，卻像是一場看不足厭的盛宴，滿目皆是應有盡有的果實。尤其是從一年的六月到十月，農人們總要採得筐滿籠溢，臉上方露出欣慰的笑容。

六月食李和葡萄，七月吃瓜又煮豆，八月打棗摘葫蘆，九月拾起秋麻子，十月收稻釀春酒。

可惜，這種應時而動的生活對於生活在城市的現代人來說，可望而不可即了。這麼說來，擁有季節感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

所以，韓松落說：「季節感是評判一個人出身和環境高貴與否的試紙。只有良好的教育、安穩的環境，才能培育出足夠銳利的對季節的感受和表達。」

我始終覺得，擁有季節感的人還有一個更可貴的地方，那就是他擁有超乎常人之上的感受力。他能在日常生活的瑣碎中隨時隨地發現諸多動人的細節。

走在嘈雜擁堵的路上，他能靜若無人地撫摩樹皮，向這個在他眼裡平等的生命體打個家常的招呼，並發現它每一天與眾不同的模樣。當別人在匆匆地行走時，他卻在深褐色的樹榦上搜尋著剛透出頭來的芽苞，並認真地記錄它獨特的樣貌。

時下已過立春，植物們開始萌動、發芽、開花、生葉，動物們也應候振羽、啼鳴、交配、遷徙，那麼，那些擁有強烈季節感的人一定也蠢蠢欲動了吧？

他每隔幾天定然要去探一探家門口的柳樹，看看它是否吐出了第一朵新綠？彎下腰來，他發現草不再像冬日裡那麼干硬，踏上去軟軟暖暖的，於是他知道，蟄居在土地下的蟲兒們要慢慢蘇醒了。第二天，他醒來很早，去一個荒郊里踏草，發現寶蓋草、紫堇、紫花地丁、苕子花和婆婆納們都一例身著紫色的衣裳，被雨水濡濕後發出黯淡的光亮。

一切，都豐盈四溢，卻沒有言語。

但擁有季節感的人總能聽到，這些無從觸摸到的「季語」。他也同天地之間的那些生命一樣，循規蹈矩地活著。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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