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是如此複雜：寫給今天畢業的高三學生

就像我第一次走進班級那樣，在最後一課的時候，我應該滔滔不絕地說上一大堆。要知道，你們是我戰鬥在教育無間道上的第十五個年頭裡，執教的第九屆高三學生。此情此景，我一定會馬不停蹄地說到拖堂為止。在這個千載難逢的大放厥詞的時刻，我卻一時語塞。事後我追悔莫及，如果蒼天再給我一次的機會——我可能還是說不出來。我只有在這個夜晚，把這些碎片整理出來，希望你們能夠看見。

很多年前，孔夫子前往洛陽，只為見到那傳說中的老子。臨別之際，老子語重心長，說了一段古文：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在這個時間就是效率金錢就是生命的時代里，我多想給你們一人一筆安居樂業娶妻生子的費用，好讓你們站在充實的經濟基礎上走進新時代。可是，我只是一介書生，沒有彩票中大獎，雖然在我的腦袋上戴滿了各式各樣隱形的桂冠，我依舊是一個物質上的窮人。此時此刻，我只能假扮成老子，絮絮叨叨這些陳詞濫調的感悟。

為了保持一種動人的氣氛，宛如一個裝模作樣的大師，我不妨使用反詰的語氣，給諸君當頭一棒。我覺得你們並不真的熱愛學習，不然，在高考之後的漫長時光中，你們為什麼不在晨鐘暮鼓中繼續大聲背誦唐詩宋詞，為什麼不在燈火輝煌中繼續鑽研牛頓的三大定律？如果按這個標準來考量的話，在此岸，沒有一個人是讀書種子。

在你很小的時候，情況不是這樣。那是在你牙牙學語的和穿開襠褲的時候，每當有親戚家的小孩臨門，你已經被培訓著學習孔融讓梨；每當餐桌上有客人蹭飯，你就必須表演一次粒粒皆辛苦；每當祖國出現危機，你都渴望是小兵張嘎——那個時候，你伸長的觸角，開始努力地向著功利的大門挺進。

當你步入了學堂，才發現，裡面住滿了大灰狼。你被強迫著必須把一個錯別字寫上一百遍，你必須在指定的商店買作業本和練習冊，你稚嫩的臉上開始愁雲密布，那些都是知識的油漬。那些無力成為局長、銀行職員、公檢法幹部的老師，就這樣揭開了你最初的啟蒙。

你一直都在荒誕之中。今天，你遠離了高考的諾曼底——我才會這樣自欺欺人。雖然，我曾經帶領你們鏖戰在題山題海的斯大林格勒之間，但未必能夠贏來絕對的勝利。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勝利到底是什麼？

我知道，在校長和家長，在無數的老師，乃至在你看來，這些年你櫛風沐雨的苦辛，就是在六月燦爛的陽光下，你的名字被寫在了鮮紅的榜單上：這就是勝利。那一刻，就連死去多年的祖先，也會在幽暗的地下，露出微笑。在墳頭上，青煙縷縷。

我希望，你們都能如願。可是，我們的願望在此刻，幾乎整齊劃一。小學作文上的理想，突然之間，遙遙無期。我們被整個時代綁架，我和你，都沒有勇氣不走這條尋常的道路。要知道，當你被排除在滾滾潮流之外的時候，很難承受那種刻骨銘心的孤獨。

混跡在萬千人中，才是安全的。住在山頂的，已經是腦滿腸肥的遊客。我一直想給你們奉獻出有意義的教育。至少，我這樣努力過。而在努力中，我覺得有太多的對立。我也試圖給大家展示出我的愚蠢和我的迷茫——我儘可能地避免慷慨陳詞的教化。我厭棄一切合法的道貌岸然，和一切非法的衣冠楚楚。

要做一個真實的人。其實，每個人都被名分害苦了。短短几年之內，我的那些做中學老師的同學，已經非常自覺地用提煉中心思想的手法來理解這個世界；而那些搞經濟的同學，發現了一切事物的實用價值；那些搖身為人民公僕的同學，神五神六的模樣，足以讓我退避三舍。他們的身上布滿了職業留下的創可貼。

高考就是一個八卦爐。這是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光榮和悲哀。這麼多年來，你的事業，就是在其中錘鍊出做題的火眼金睛。或許，僅止於此，而已。當你打破了那堆殘銅破鐵，依然不是孫悟空。在八卦爐中，長年累月的炙烤，有利於我們打造一副堅強的外殼。

那麼，我們到底在歡呼什麼？我覺得，我們應該歡呼，這是一次終結。是的，你就要和這些俗不可耐的，每天都想從你小小的腦殼中榨取一滴智慧因子的地方說聲往事如煙了。你要面對的，會更加廣闊。十八歲的你，要第一次出門遠行了，生活總算給你一次見習的機會。還意味著一次解脫，就像迪金森在詩中說的那樣：

極樂的狂歡感受是

內陸靈魂向大海的飛奔

掠過房舍，撇下地角

投入深深的永恆

像我們一樣在山地

成長的水手，可否領會

擺脫陸地第一海里

聖神的陶醉

是的，大學就是見習。在你年輕的想像中，一定還不斷地給大學編製著花環。其實，那只是某些人的別有用意，而已。或許，大學曾經負載過驚天動地的愛情，寄託過動地驚天的傳說。那已經是一個風乾了的過去式。你們這些美麗的臉龐，在進入校園的第一天起，就有來自大二大三大四甚至研究生院那些老辣目光的覬覦，他們會製造出標準的浪漫來俘獲。他們會關上電燈，點上蠟燭，會給你送大蛋糕；他們會給你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他們會在樓下擺出條幅，上面寫著求愛的廣告——這些毫無新意的辦法，往往非常有效。

要適當去質疑這個世界。我並不是教導你，非得如北島那樣滿世界地喊出「我—不—相—信」的決絕。是這個世界太複雜了，複雜到我們目前的能力無法解釋。

大學要學會曠課。曠掉那些無用的課程，和那些滿嘴屁話的教授們的課程。你要在圖書館裡度過一半以上的學習時間。你只要把三分之一的時間投入在了閱讀之中，就可以橫空出世了。你想想，如果吃住都在的話，豈不要衝出地球面對宇宙？要讀經典，哪怕是硬著頭皮，只要你破解出其中的密碼，就能獲得無限的樂趣。在古往今來，全人類公認的書籍中，有著走向未來的黃金走廊。

現在可以說了，你們必須認清形勢。CCTV和《人民日報》，政治課本和中學教員，只告訴了你們當代的陽面。它的反面，無邊無際。你們不僅要看到社會的不盡人意，還要看人性的深不可測。在這個意義上，錢鍾書就反對孩子讀寓言故事和童話。他認為，那些經常以動物為主角的虛構，黑白分明，無疑簡化了你們以後必須要直面的人生。

我對此有所保留。有一顆真善美的心，就是教育的正道。他可能的意思是，我們還要有一副明辨的頭腦。你可以有著一顆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那樣的心，但你也必須有薛寶釵那樣的一副精於明辨的大腦。

因為，你要面對的壞人不會把邪惡寫在名片上。你要面對的不是大相國寺的過街鼠，也不是東京街頭的牛二。青面獠牙的不一定是壞人，口蜜腹劍的才是主流。郭德綱說，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你要面對的是升級版的流氓，他們有大學文憑，他們是皇家獎章的獲得者，他們英語流利，他們舉止優雅，他們是座上賓雲中鶴，他們衣冠楚楚，他們是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可是，他們殺人不見血，坑你沒商量。

我是不是在教大家犬儒主義的那一套。在你們這個年紀，我懷裡緊揣的是，純度極高的理想主義。我鄙視一切現實主義的考量。我覺得人生就是一次長途的飛翔——可是，還是要大部分時間留在地上。法國人說，讚美海洋吧，可是，你要站在陸地上。人首先要活著，上層建築才有依據。

我身邊的人，凡是堅持一己純正理想的，幾乎都沒有好下場。請原諒，我這樣粗魯的言辭。我並沒有歧視每個人的夢想，我只是告訴你們，人間正道是滄桑。我一直都讚美那些沿著精神的鐵三角勇往直前的人。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化腐朽為神奇的年代，他們的堅持，正是我們深層眷戀生活的原因。

那些沉重的閘門，讓別人去扛。如果有一天，你理解了菩提樹下的佛陀，十字架上的耶穌，而主動放棄了鮮花和盛宴，那麼，這個自古積弱的陣營會熱烈地歡迎你。

要知道，沒有人可以強迫你。他們或許會逼迫你的嘴唇說出了言不由衷的話，你的臉上陳列了虛情假意，但是，在你的內心，卻像一個國王那樣驕傲。——那麼，希望你的外表也是。

無論你將走向何處，大學，補習班，抑或是社會，我都希望你進一步建造完整的自己。中小學沒有給你合理的藍圖，或許，誰也不能給你。可是，理想的教育可以給你一個出口。可是，在以往漫長的集中營式的的教育中，踐踏和扭曲了我們柔軟的那部分。你要重建的東西太多了，比如宗教，哲學，理想，事業，還有——愛情。

或許只有這樣，你才會每當回首往事的時候,能夠不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才會像保爾那樣面無愧色地默念那些格言。就像我無限惆悵地想起這首詩，來無限復活我的青春：

在那個時候我們架著大船駛過河流

在清晨

在那個時候我們的衣領陳舊而乾淨

那個時候我們不知疲倦

那是我們年輕的時候

我們隻身一人

我們也不要工錢

喝河裡的水

迎著天上的太陽

藍色的門廊不住開合

塗滿紅漆的輪片在身後揮動

甲板上擁擠不堪

陌不相識的人們倒在一起沉睡

那時候我們沒有家

只有一扇窗戶

我們沒有經驗

我們還遠遠沒有懂得它

生著老銹的鋒利的船頭漂著水沫

風吹得面頰生疼

在天蓬上入睡的時候眼帘象燃燒一樣

我們一動不動地

看著在白天的綠蔭下發黑的河灣

濃烈的薄菏一閃而過

劃開肉體

積雪在大路上一下子就黑了

我們仰首喝水

飲著大河的光澤

最後把老子贈給聖人的話和盤托出。老子說，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我教給大家的古文知識，絕對可以望文生義。當然，你還要學會質疑權威，你可以不贊成老子的教誨，但你要態度謙遜，三思後行。

最後，再附錄一首迪金森的詩：

我們學完了愛的全部

辭彙，字母

短篇，巨著

然後，閉合啟示錄

但是在彼此的眼睛裡

卻看見一種無知

比童稚更加神聖

彼此相對，都是孩子

都試圖闡述一門

誰也不懂的學問

啊，智慧是如此博大，

真理是如此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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