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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輝斌:論杜甫的節氣、節俗詩

在中國古代的傳統文化中,節氣與節俗既各自獨立,又互為關聯,並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所謂節氣,主要指的是如唐人《藝文類聚·歲時部》中的「二十四節氣」 [1],據《淮南子·天文訓》等書所載,知其屬於天文學的範疇;而節俗,則為「歲時」之演變所致,其雖源起於周時(或更早)[2],但蔚為壯觀則在秦漢之際,對此,宗凜《荊楚歲時記》已言之甚詳。天文學(節氣)與民俗學(節俗),在現當代雖然屬於兩種各自獨立的學科,但在古代卻因其皆與「歲時」、「物侯」等相關,而成為了詩人們歌詠與描寫的對象。比如,「詩聖」杜甫一生之為人行事,即大都與此關係密切,因而也就有了《立春》、《清明》、《冬至》(節氣)、《臘日》、《人日二首》《九日》(節俗)等詩。對杜甫的這些節氣、節俗詩略作梳理與透視,既有助於對唐人「歲時」觀的了解,更有助於對杜甫思想作更一步之認識。

關於二十四節氣的名目,在現所存見之典藉中,當首推劉安《淮南子》中的《天文訓》一章,其依次為:冬至、小寒、大寒、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穀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署、大署、立秋、處署、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3]。待至漢武帝劉徹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鄧平、唐都、落下閎等人奉命制定《太初曆》(又稱《漢歷》)時,即首次將二十四節氣納入了曆法的範疇,從而使二十四節氣的天文學地位得以正式確立,對此,班固《漢書·律曆志》已有專門的記載[4]。李唐立國後,執政者對於二十四節氣亦甚為重視,這從問世於唐初的《北堂書抄》、《藝文類聚》《初學記》三部類書的《歲時部》等名目中,即可準確獲知。正因此,當時的詩人們對於二十四節氣的述寫與歌詠,也就成為了一種時尚,其中較為引人注目的詩人,乃數以百計,而杜甫則為盛唐此類詩最多的一位詩人(說詳下)。杜甫的二十四節氣詩(以下簡稱「節氣詩」),不僅多與當時的形勢相關聯,而且還寄託著詩人的種種情愫,而成為其憂國傷民思想的一種重要反映。

據仇兆鰲《杜詩詳註》可知,杜甫現所存見之節氣詩,共9題11首,其主要者則有《立春》、《立秋兩院中作》、《立秋後題》、《冬至》、《清明二首》、《清明》等,其中除《立秋兩院中作》一詩外,其餘則皆作於西南飄泊時期。這些節氣詩,既屬於杜甫流寓期間心靈歷程的自我寫照,又為其戀闕情結的一種具體反映,因為頗具認識價值與文學意義。如《冬至》一詩:

年年至日長為客,忽忽窮盡泥殺人。江上形容吾獨老,天涯風俗自相親。杖藜雪後臨丹壑,鳴玉朝來散紫宸。心折此時無一寸,路迷何處是三秦[5]。

浦起龍《讀杜心解·少陵編年詩目譜》編此詩於大曆元年(公元766年)之夔州。是時,杜甫由於「年年至日長為客」的緣故,而寫了這首《冬至》詩。據《淮南子·天文訓》所載,古人稱「冬至」為「德」日,原因是「日冬至則斗北中繩,陰氣極,陽氣萌」,所謂「冬至陽氣起」、「冬至陽氣生」者,即是就此而言。由於「冬至」之後「陽氣生」的歲時實況,杜甫即於夔州想到了帝闕長安之種種,詩末「心折此時無一寸,路迷何處是三秦」兩句,即為其當時心情的一種真實寫照。由夔州冬至而憶及長安的冬至,是杜甫戀闕情結的一種具體反映,所以,仇兆鰲箋此詩說:「身臨丹壑,而意想紫宸,故有心折路迷之慨。心折則窮愁轉甚,路迷則久客難歸矣。」所言甚是。那麼,夔州的冬至日又為什麼會使杜甫聯想到長安的冬至日,以至於「心折此時無一寸,路迷何處是三秦」呢?這是因為,唐廷之於冬至日賦予了一項特殊的使命,即祭祀昊天上帝,對此,王溥《唐會要》乃有專載:「開元二十年,蕭嵩為中書令,改撰新禮,祀天,一歲有四,冬至祀昊天上帝於園丘。」[6]原來冬至這一天,是李唐王朝專門設立的一個「公祭日」,杜甫如果仍如其前在長安任職拾遺的話,自然就會參加這樣的「公祭」活動。明乎此,則杜甫於此詩中說「心折此時無一寸」云云,也就有了更進一步之理解。

而值得注意的是,杜甫於大曆元年的夔州在寫這首《冬至》之前,還寫了一首《小至》(參見仇兆鰲《杜詩詳註》卷十八注此詩引「鶴注」),而且也屬七言律詩。全詩為:

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琯動飛灰。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沖寒欲放梅。雲物不殊鄉國異,教兒且復掌中懷[7]。

小至,又稱「小冬日」(浦起龍《讀杜心解》卷四之二),注家黃鶴、朱鶴齡等認為即冬至的前一天。唐人之所以重視小至,是因為這一天為「視朝」日。仇兆鰲《杜詩詳註》卷十八注「小至」引黃鶴注云:「《唐會要》云:開元八年,中書門下奏《開元新格》,冬至日祀園丘,遂用小至日視朝。相傳小至是冬至前一日。」其中「視朝」一詞,語出《禮記·曾子問》:「孔子曰:諸侯適天子,必告於祖,奠於禰,冕而出視朝。」鄭玄注云:「聽國事也。」[8]此之所言,意謂臨朝聽政。因冬至日要「祀昊天上帝於園丘」,文武百官不能上朝聽政,故乃以「小至」日替代之。但也有認為「小至」非為冬至前一天的,如王嗣奭《杜臆》卷八、浦起龍《讀杜心解》卷四等。清起龍《讀杜心解》並認為:「玩詩意,當指至後一日,更以卷後《小寒食》詩證之,益信。」[9]但無論是「前一日」或者「後一日」,均為代冬至日臨時上朝聽政則可肯定。以詩中「冬至陽生春又來」句審視,似黃鶴的「相傳小至是冬至前一日」說當誤。即是說,因冬至日的到來,杜甫才於第二天的《小至》中有了「冬至陽生春又來」的詩句,這與李白在江陵於先一天寫《九日龍山飲》、第二天寫《九月十日即事》,乃為同一創作實況[10]。正因此,《小至》詩中所寫杜甫當日之心情,即乃明顯地好於《冬至》一詩,這從此詩前六句全寫「冬至景事」(仇兆鰲箋釋語)者,即略可獲知。

據《淮南子·天文訓》所載,「冬至四十六日而立春,陽氣凍解,音比南呂」。而《唐會要》卷十上「親迎氣」則載云:「開元二十五年十月一日,制自今已後,每年立春之日,朕當帥公卿,新迎春於東郊。」[11]。以詔令的將形式,將「新迎春於東郊」作為一種常制而執行,充分顯示了立春日的重要性。正因此,杜甫於「冬至四十六日」後的立春這一天,杜甫即在夔州又寫了一首《立春》詩,其云:

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全盛時。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縴手送青絲。巫峽寒江那對眼,杜陵遠客不勝悲。此身未知歸定處,呼兒覓紙一題詩[12]。

朱鶴齡系此詩於大曆二年(公元767年)[13],其時令與上二詩正相接。時在夔州的杜甫,因立春日的到來,而聯想到「兩京全盛時」的長安立春日,並將二者進行了對比,以將欲還長安而不能的那種「不勝悲」情,和盤托出。據王嗣奭《杜臆》所言,在此詩之「不勝悲」中,還包含著詩人對京洛肅條的一腔惋惜之情。其云:「此詩只是一個悲,人但知其悲身世之飄泊,而不知其知悲兩京之肅條也。」並說:「開元、天寶間,兩京全盛,俗尚華侈,於立春日,其大家將青絲細菜,出自縴手,盛以玉盤,互相饋送,此眼中所親見者。至今日而巫峽寒江,何故對眼!蓋巫峽所以入眼,正因安、史陷兩京,避亂奔走,以至巫峽。忽逢立春,獨與寒江相對,則兩京失其盛而身亦失其居;只以『那』字該之,何等筆力。」[14]。而此,即為杜甫於立春日寫這首《立春》詩的意蘊所在。

由立春經雨水、驚蟄、春分,「加十五日指乙則清明風至,音比仲呂」(《淮南子·天文訓》),也即為清明日。據宗凜《荊楚歲時記》所載,「去冬節一百五日……謂之寒食」,又二日則為清明」。開元二十四年二月十一日,唐玄宗曾下詔令「寒食清明,四日為假」(《唐會要》卷八十二),這一詔令表明,清明屬於唐朝的一種法定假日。而杜甫即因了這法定假日,連寫了三首《清明》詩,其中《清明二首》其一為:

此身飄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寂寞系舟雙下淚,悠悠伏枕左書空。十年蹴踘將雛遠,萬里鞦韆習俗同。旅雁上雲歸紫塞,家人鑽火用青楓。秦城樓閣煙花里,漢主山河錦繡中。春水春來洞庭闊,白蘋愁殺白頭翁[15]。

仇兆鰲《杜詩詳註》卷二十二引黃鶴之注,系此詩於大曆四年(公元769年)的長沙。並認為,此詩之所寫,「先慨飄流之跡,後嘆清明景事」,「系舟,承飄泊。左書空,應右臂枯。將雛遠,遠在楚中。習俗同,同於長安。紫塞雁,仍經長安。青楓火,又指楚中。秦城、漢主,思長安而不見也。洞庭,白蘋,嘆楚中之淹滯也。」[16]。杜甫當時飄泊潭州,又因染疾在身,所以在清明日到來之際,便很自然地想起了長安,想起了在長安過「清明節」的美好時光,但欲北返也非易事,故詩即以「春水春來洞庭闊,白蘋愁殺白頭翁」作結。杜甫斯時之心境,於此即可見之一斑。或以為此詩為贗作者,實屬不確之論[17]。

杜甫的節俗詩,仇兆鰲《杜詩詳註》共載有21題27首[18],為其節氣詩的一倍有餘,這一實況表明,杜甫對於當時的民俗之節,乃是相當注重的。所謂「節俗」,主要是指源起於民間的一些歲時活動,如祭祀、辟邪、禮拜、農事慶典等,後因約定俗成所致,而演變成了一個個節日。

宗懍《荊楚歲時記》一書,共記載了古代荊楚地區的近30個節俗之日,其主要者有:過臘、小歲、元日、人日、正月十五日、正月末日、晦日、社日、寒食、三月三、五月五日、伏日、七月七日、七月十五日、八月十四日、九月九日、朔日、十月一日、臘日、歲暮。此外,還有與二十四節氣相關聯的立春日、春分日、夏至日等。合勘《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初學記》之《歲時部》等的記載,知唐人所遵循的一些民間節俗,實際上與《荊楚歲時記》所載大體一致(只有少許名目相異,如「九月九日」作「九日」等),這一實況所反映的是,唐代的民間節俗,主要是對前朝之沿襲。而杜甫集中的近30首節俗詩,則又可對這種沿襲予以佐證。雖然如此,但杜甫節俗詩的認識價值卻並不在此,而在於對詩人生活窘況、心靈歷程、愛國情懷等方面的如實紀載。

據浦起龍《讀杜心解·少陵編年詩目譜》,杜甫的27首節俗詩,除《九日曲江》、《九日寄岑參》等少許之作外,其餘乃皆寫於飄泊西南之際,這與其節氣詩的作年、作地是甚為一致的。在這些節俗詩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寫於重陽節的「九日詩」,共9題13首,其依序為:《九日曲江》、《九日寄岑參》、《九日楊奉先會白水崔明府》、《九日藍田崔氏庄》、《九日登梓州城》、《九日奉寄嚴大夫》、《九日》、《九日諸人集於林》、《九日五首》。杜甫為何如此喜歡寫「九日詩」?這是因為,古人認為,九日作為一種節俗(重陽),具有兩個方面的功能,其一是折茱萸以避邪,其二為登高而望遠。宗凜《荊楚歲時記》第31條對此有載,云:

九月九日,四民並籍野飲宴。按:杜公瞻云:「九月九日宴會,未知起於何代。然自漢至宋未改。今北人亦重此節。佩茱萸,食餌,飲菊花酒,雲令人長壽。近代皆宴設於台榭」又,《續齊諧記》云:「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長房謂之曰:『九月九日,汝南當有大災厄,急令家人縫囊盛茱萸系臂上,登山飲菊花酒,此禍可消。』景如言,舉家登山……」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蓋始於此[19]。

這種登高飲酒以避邪的習俗,隨著時間的推移,又被後人賦予了一種望遠思鄉、思親的情懷,如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一詩,即屬如此:「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祝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其中的「每逢佳節倍思親」七字,由於更能喚起遊子對家鄉、對親人的憶念,以及對前人「九日登高飲酒」的遐想,因而成為千古名句。

而杜甫的13首「九日詩」,則又別具特點。其不僅於對家鄉、對親人的憶念更加深化、細化,而且還大都與家、國的命運緊密關聯,如其寫於廣德元年(公元763年)梓州的《九日》一詩,即為其例。詩云:

去年登高郪縣北,今日重在涪江濱。苦遇白髮不相放,羞見黃花無數新。世亂鬱郁久為客,路難悠悠常傍人。酒欄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20]。

詩中的「去年」、「今日」,表明杜甫自華州棄官經秦州入蜀後,年年的「九月九日」都在登高北望,但由於「世亂」、「路難」 等原因,而使之「腸斷驪山清路塵」。應值注意的是,「腸斷驪山」在此詩中,所代表的是杜甫於安史亂期的一種家國情懷,因為一則「驪山」為長安即李唐王朝的代名詞,另則長安近郊的杜陵為其祖籍所在地,而此,則皆為詩人的「腸斷」之所在。又組詩《九日五首》,也為杜甫「九日詩」的代表作。此組詩雖名曰「五首」,實際上只有四首,即闕第五首(或有以《登高》補之),且是五律、五排、七律互為,為便於認識,茲抄錄其中的第一首、第四首如次:

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葉於人既無份,菊花從此不須開。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其一)

故里樊川菊,登高素滻源。他時一笑後,今日幾人存。巫峽嶓江路,終南對國門。系舟身萬里,伏枕淚雙痕。為客裁為帽,從兒具綠樽。佳辰對群盜,悉絕更堪論。(其四)[21]

黃鶴等人據第一首「干戈」句、第四首「群盜」句,認為《九日五首》寫於大曆二年秋九月的夔州,甚是。斯時,「吐蕃寇邠州,京師戒嚴」,故詩乃有「干戈衰謝兩相催」、「佳辰對群盜」云云[22],僅此,即可見出杜甫於重九日登高憂國、傷時的情懷之一斑。而第一首的「弟妹蕭條各何在」句、第四首的「故里樊川菊」句之所寫,則是對王維「每逢佳節倍思親」的一種深化與細化,因為杜甫當時之所思所念,既有屬於「親」人關係的「弟妹」,又有「故里樊川」的一些友朋。正因此,杜甫於「九月九日」之憂國與思親,即很好地在這兩首詩中得以反映。若就《九日五首》這一組詩而言,其之憂國與思親情懷,則乃更為強烈[23]。此則表明,杜甫《九日五首》與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雖均寫於九月重陽日之際,但二者的思鄉、思親情懷,卻是大有區別的。

杜甫的其它節俗詩,如「寒食詩」、「人日詩」等,也都各有優長,以「元日詩」為例,其《元日寄韋氏妹》、《元日示宗武》二首,即頗具特點。元日, 即正月的第一天,也即新年的開始。上引《荊楚歲時記》第1條云:「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所謂「三元之日」,是指歲之元,時之元,月之元,也即年、季、月之始。俗稱大年初一。而且,唐代的元日,還被賦了一項具有政治性色彩的使命,即自天寶六載始,「諸道應賀正使,並取元日,隨京官吏,序立便見」(參見《杜詩詳註》卷四引《唐會要》)。杜甫的這兩首「元日詩」, 據浦起龍《讀杜心解·少陵編年詩目譜》,知其一寫於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一寫於大曆三年(公元768年)。前者云:

近聞韋氏妹,迎在漢鍾離。郞伯殊方鎮,京華舊國移。秦城回北斗,郢樹發南枝。不見朝正使,啼痕滿面垂[23]。

杜甫在「正月一日」寄此詩於「韋氏妹」,表明了「韋氏妹」在其心中是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的。雖然如此,但由於「京華舊國移」的原因,杜甫只得隨唐肅宗等人暫居靈武(今為寧夏銀川所轄),是時,因兩京尚為安史亂軍所佔,其既不能與家人團聚,又難覓「朝正使」的身影,故於詩末乃有「啼痕滿面垂」之謂。針對此詩之所寫,仇兆鰲箋曰:「此公在亂而思妹也。鍾離無恙,京國已非,有世事滄桑之感。秦城,公所居。郢樹,妹所在。斗回枝發,此元日春景。朝使路梗,傷音信莫通也。郞伯作鎮,蓋仕於鍾離,故慨朝正使而並及之。」所言甚是。又《元日示宗武》云:

汝啼吾手戰,吾笑汝身長。處處逢正日,迢迢滯遠方。飄零還柏酒,衰病只藜床。訓諭青衿子,名慚白首郞。賦詩猶落筆,獻壽更稱觴。不見江東弟,高歌淚數行[24]。

大曆三年的「正月一日」,時在孤城夔州的杜甫,既「迢迢滯遠方」,「衰病只藜床」,又「笑」宗武日漸「身長」,因之,於「逢正日」之際,乃寫了這首被仇兆贅稱之為「悲喜並言」的「元日詩」。但從詩中不難看出,杜甫雖然將此詩之題作《元日示宗武》,且是「吾笑汝身長」,但杜甫當時之心情,卻主要是由「迢迢滯遠方」五字所凸顯,對此,詩中的「手戰」、「飄零」、「衰病」等語詞,又可為之佐證。由於安史之亂的緣故,導致了杜甫長時間地飄泊西南,並先後滯留秦州、成都、夔州等地,而使得兄弟東西相隔,音信杳無,故其在「元月一日」寫此詩時,即乃「高歌淚數行」。雖然是「元日」「高歌」,但「淚數行」三字,卻將杜甫當時的悲苦心境和盤托出。故而,詩中之「還柏酒」、「賦詩猶落筆」云云,其實為杜甫暫時的的一種自我調節與慰藉。

根據以上之所述所論可知,杜甫現所存見的節氣、節俗詩(以下二者合論時稱「二節詩」),共有整30題38首,在數以百計的盛唐詩人中,能創作如此之多的「二節詩」者,杜甫實則乃為第一人(說詳下)。杜甫之所以能寫出這麼多的「二節詩」,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令人揪心的時局。史載,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九節度使因大旱饑饉,兵潰相州,杜甫旋即棄官華州(郭沫若《李杜年表》),未久,便帶著家人背井離鄉,飄泊西南,欲與弟妹團聚又不能,只得於節氣、節俗之際,以詩寄託哀思。二是強烈的戀闕情結。杜甫在飄泊西南期間,生活雖然時好時壞,但其「每依北斗望京華」之心則不變,而計劃中的「便下襄陽向洛陽」卻又始終難以成行,在這種情況下,借節氣、節俗詩以強作解頤,即成為了其最好的一種心靈解脫。正是由於這兩個方面的原因,杜甫才在異地他鄉的節氣、節俗期間,寫出了一首又一首既具有思鄉、思親情愫,又充溢著家國情懷的「二節詩」。

在杜甫現存的約1500首詩中,「二節詩」實際上上是一種特殊的類別詩,因為其所詠寫的對象,為每年都存在的節氣與節俗。而因時局的變化與詩人經歷的不同,這類詩又往往會被打上時代的烙印,成為作者生活方式與思想嬗變的一種見證,這在古人是如此,於唐人亦然。正因此,杜甫的38首「二節詩」,從總的方面講,是既具有明顯的傳統性(如登高、思親),又兼有鮮明的寫實特點(如某節俗)與當代意識(如家國情懷)的。所以,當時人與後人在品讀杜甫的這些「二節詩」時,無不從中感受到作者蘊含其中的那種深深的思親情愫與家國情懷。即便是一些具有喜慶特點的節俗詩,也無不如此。如《人日二首》其二,即為其例:「此日此時人共得,一談一笑俗相看。樽前柏葉休隨酒,勝里金花巧耐寒。佩劍沖星聊暫拔,匣琴流水自須彈。早春重引江湖興,直道無憂行路難。」仇兆鰲箋釋此詩時認為:「當人日而思出峽也。」(《杜詩詳註》卷二十一) 杜甫在人日(正月七日)這一「此日此時人共得」的喜慶節俗里,之所以會「思出峽也」,思親情愫與家國情懷,乃為其最重要的動因所在。此則表明,即使是一首看似平常的節氣詩或者節俗詩,其所表現出來的意旨,也是自有其不同凡響之特點的。而蘊含於杜甫「二節詩」中的這種思親情愫與家國情懷,即構成了其意旨最本質的內核所在。

著眼於節氣、節俗的角度進行詩歌創作,唐代詩人多所為之。以盛唐詩人為例,如崔顥、崔國輔、孟浩然、張子容、王維、王縉、王昌齡、李白、高適、岑參、李頎、丘為、盧象等人,其集中即皆有著數量不等的節氣詩與節俗詩。一般而言,這些詩人大都經歷過安史戰亂,或者受到過戰亂的某些方面的影響,或者遭遇著某種政治上的不幸,但其詩之意旨所反映的,卻主要為詩人的自身感受。為便於認識,茲舉崔國輔的「九日詩」略作例說。《全唐詩·崔國輔集》共收錄了兩首「九日詩」,即《九日侍宴應制》與《九日》,前者寫於天寶十載前任集賢直學士期間,後者則為天寶十四載所作[25]。詩云:「江邊楓落菊花黃,少長登高一望鄉。九日陶家雖載酒,三年楚客已沾裳。」據陸羽《陸文學自傳》(《文苑英華》卷七九三)、《舊唐書·玄宗紀下》、《新唐書·藝文志四》、《唐才子傳·崔國輔》之所載,可知崔國輔在天寶十一載夏因「坐王鉷近親」,而貶竟陵(今湖北天門)司馬,三年後的天寶十四載秋,自竟陵還吳郡[26]。詩中的「三年楚客已沾裳」所指,即為崔國輔貶竟陵司馬三年之事。但將此詩與上引杜甫諸「九日詩」相較,可知其與杜詩中的家國情懷,乃是相去甚遠的。又如王昌齡《九日登高》一詩:

青山遠近帶皇州,霽景重陽上北樓。雨歇亭皋仙菊潤,霜飛天苑御梨秋。茱萸插鬢花宜壽,翡翠橫釵舞作愁。謾說陶潛籬下醉,何曾得見此風流[27]。

全詩所寫,所表現的雖然為重九登高而飲,但重點卻是對「陶潛籬下醉」的嚮往,故其既無家國情懷可言,亦乏思鄉、思親之述寫,有的只是對「風流」的雅慕,而其所反映的,是作者的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由是而觀,王昌齡的這首「九日詩」,顯然也是難以與上舉杜甫《九日五首》等並論的。再如高適的《人日寄杜二拾遺》: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一卧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龍鍾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28]。

全詩由兩部分組成,前者是對杜甫飄泊西南的「遙憐」,後者則述己之「身在南蕃無所預」,即不能回長安為官,唯有最後一句又於杜甫有所關涉:「有愧於爾之棲棲遑遑志在君國也」 [29]。儘管如此,但較之上述杜甫的諸「二節」詩,其於意旨方面已是隔了許多的。

總體而言,杜甫集中的近40首節氣、節俗詩,是其飄泊西南時所獲取的一份獨特的文學產物。其雖發端於具有民俗學特質的節氣、節俗,但由於主客觀(主客指杜甫的戀闕情結,客觀指時局風雲)雙方面的原因,而使得其極具思鄉、思親情愫與憂國傷時的家國情懷。而此,即成為了杜甫這類詩有別於他人同類之作的一個重要的關鍵點。而存在於唐代的一些民間習俗,即因了這些詩的流傳而得以廣泛傳播。

注釋:

[1]唐人之重「歲時」,主要是因「歲時」可「與集會」,對此,元稹《告贈皇祖祖妣文》一文乃有所載,可參看,不具引。

[2]關於「歲時」,最早對其予以記載者,當首推《周禮·春官宗伯·占夢》:「掌其歲時,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鄭玄注云:「其歲時,今歲四時也。」《十三經註疏》本《周禮註疏》卷二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807頁。

[3]具體參見《諸子集成》本《淮南子》卷三,嶽麓書社1996年版,第43頁。

[4]具體參見班固《漢書》卷二十一上《律曆志上》,嶽麓書社1993年版,第436—450頁。

[5]杜甫《冬至》,仇兆鰲《杜詩詳註》卷二十一,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823頁。

[6]王溥《唐會要》卷九上,中華書局1955年影印本,第164頁。

[7]杜甫《小至》,仇兆鰲《杜詩詳註》卷十八,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67頁。

[8]鄭玄注、孔穎疏《禮記正義》卷十八,《十三經註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第1389頁。

[9]浦起龍《讀杜心解》卷四之二,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62頁。

[10]關於李白寫作此二詩之況,可具體參見拙著《李白研究新探》中編《李白作品索解》之《李白詩中之「龍山」考》、《再談李白》二文,第217—235頁,該書由黃山書社2013年出版。

[11]王溥《唐會要》卷十上,中華書局1955年影印本,第211頁。

[12]杜甫《立春》,仇兆鰲《杜詩詳註》卷十八,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97頁。

[13]據仇兆鰲《杜詩詳註》卷十八注《立春》詩之所引,知朱鶴齡認為此詩為杜甫作於大曆二年之夔州,但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卷十六於《立春》之注,卻並未系年,而是僅有「大曆中,公居夔州作」之載,似仇氏所見之朱鶴齡「輯注」本,當另為一種。本文此處仍從仇注引朱注之說,特此說明。

[14]王嗣奭《杜臆》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29頁。

[15]杜甫《清明二首》其二,仇兆鰲《杜詩詳註》卷二十二,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970頁。

[16]仇兆鰲《杜詩詳註》卷二十二,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971頁。

[17]具體參見施鴻保《讀杜詩說》卷二十二,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19頁。

[18]仇兆鰲《杜詩詳註》卷二十二有《太歲日》一首,太歲日為正月初三,亦為節俗之屬,但此乃始於唐人(參見《杜詩詳註》卷二十二對此詩之題解),故此處未將其列入,特此說明。

[19]譚麟《荊楚歲時記譯註》,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2頁。

[20]杜甫《九日》,仇兆鰲《杜詩詳註》卷十二,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34頁。

[21] 杜甫《九日五首》其一、其四,仇兆鰲《杜詩詳註》卷二十二,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64—1765頁。

[22]具體參見仇兆鰲《杜詩詳註》卷二十箋注此組詩所引「鶴注」、「顧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764頁。

[23]《九日五首》所闕一首,趙次公「杜詩解」以《登高》一首「足之」,施鴻保《讀杜詩說》認為「足之」乃可,但其與原四首則非「一時之作」,此處之所言,即包含《登高》一詩在內,特說明之。

[24]杜甫《元日寄韋氏妹》, 仇兆鰲《杜詩詳註》卷四,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19頁。

[25]杜甫《元日示宗武》,仇兆鰲《杜詩詳註》卷二十一,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849頁。

[26]以上所言,具體參見拙著《唐代詩人探賾》第五章第一節,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224頁。

[27]王昌齡《九日登高》,《全唐詩》卷一四二,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1440頁。

[28]高適《人日寄杜二拾遺》,孫欽善《高適集校注·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64頁。

[29]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19頁。

(本文原載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唐代詩文論集》,第136—14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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