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今天開始回憶(一)
地上本有路,走的人少了,也就沒有了路。對於那些曾經有過的路,我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剩回憶了——儘管回憶有時候顯得十分消極,甚至有些可恥,特別對於一個中年人而言,因為他還遠遠沒到要靠回憶度日的年齡。回憶也是極不可靠的,它會虛構事實,以敘述者的好惡為主宰,以美化、醜化真相或者避而不談的方式公開撒謊。然而,回憶似乎又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必須的。因為,生命的實質在於記憶。沒有了記憶,可憐的我們將一無所有。
鄉村之路
有一條鄉間小路讓我終生難忘。
那是從我的村莊到鄉里小學的山路。雖然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走過這條路了,閉上眼睛,打開記憶的閘門,我依然能身臨其境般地講出有關它的一切:哪裡有一道彎,哪裡有一座橋,哪裡有一塊突兀的石頭,哪裡的坡最陡,哪裡的地最平,哪裡的沙最多,哪裡的路邊有幾棵黃泡樹,哪裡的坑窪在雨天蓄滿了水……甚至還記得在哪裡我跌過幾次跤,在哪裡我高興過,在哪裡我害怕過,在哪裡我蹲下來號淘大哭過。
村裡的小學只辦到四年級,有一小幢兩層樓教室,樓上那間一三年級共用,樓下那間二四年級共用,老師給三年級講課時,一年級就在旁邊默讀或者寫作業,樓下的兩個班也是如此。課桌是連排連座的「大火車」,每個學生都用削筆刀刻下自己的烙印,歷經幾代之後每張課桌都顯得斑駁陸離,又黑又臟,像一件頗可收藏的文物,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橫亘在每張課桌中間的那一條條「三八」分界線,經歷過N批同桌的N次修訂後,又深又寬,倒進墨水後就可以唱「一條大河波浪寬」。我們樓上樓下地折騰四年之後,就要去鄉里的中心小學讀五六年級了。鄉里的學校也好不到哪裡,食宿條件只夠保障老師和村莊距離更遠的住校生,按規定我們離得不算遠的村莊的孩子就只能走讀。
每天清晨不到六點,我們就要起床。匆匆洗漱完畢,點燃灶火,炒上一碗油飯,挎上書包,端著飯碗就出門,邊吃邊走,寒冬臘月里黑天瞎地的還得點一根瓜子桿照明。走到半道飯吃完後就把碗藏進路邊的草叢,用心記下確切的地點,以免回來時找不著。七點左右到達學校,開始早讀,接著上課。學校不提供午餐,中午一放學我們就去附近的河溪邊轉悠,困了就回教室趴在課桌上眯一會兒,住校的學生和老師們這時去熱熱鬧鬧地吃午飯繼而午休去了,直到下午上課才再次露面。下午四點半放學時,我們早已飢腸轆轆,飛一般跑出教室,急著回家吃那頓算不上午餐也不能叫晚餐的飯。等到早上藏碗的路段,走在前面的高年級男生撿起石塊,隨意往草叢裡一扔,冷不丁就能聽到咔嚓咔嚓的瓷碎聲,每聽到悅耳的聲音,男生們就得意地鬨笑一陣。而後到的低年級學生,發現自己的碗被廢了,也只能忍氣吞聲,拾起倖存的筷子回家,準備接受母親的好生一頓訓斥。
路上要經過一個村子叫大寨,這是鄉政府所在地。村子裡有一拔熱衷攔路欺負過往學生的小混混,帶頭的是學校里六年級的男生,綽號叫「刺枝」,他和同夥會冷不丁地從角落裡竄出,惡狠狠地打你後背一拳又突然逃跑,然後站在遠處得意地冷笑,那是蓄謀已久的陰謀得逞之後才會發出的冷笑。世上就是有這樣一些人,總需要靠欺負別人來獲取成就感,自小如此,長大後可能愈演愈烈,直到有一天經歷人生不平,被更惡霸的人欺負之後,才猛然醒悟自己也是受欺負的弱者。
有一年,這個村子裡一個開手扶拖拉機的小夥子出事故死了,據說是在采沙場被埋身亡,身首異處、死相凄慘。死者就葬在大寨丫口對面的坡上。每天清晨,翻過丫口,便可一眼看見那慘白的招魂幡在迎風招展,聯想起昨晚村邊閑談的老人講過的鬼故事,我和夥伴們不由得雙腿打顫,毛骨悚然,再有一個年事稍長的高年級同學怪叫一聲:鬼來了!大家便拚命地往前跑,唯恐落單被冤死鬼擄了去。
除了周末和寒暑假,我們每天都要走在這條路上,又困又餓。有時早上起晚了,沒有來得及炒碗飯吃,就要忍飢挨餓聽一天課,放學回家時兩腿發軟,渾身無力,恨不能長一對翅膀早點飛回家。那時最痛恨的事莫過於老師拖堂,窗外放學的鈴聲響過,老師還在講台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我和夥伴們在下面就有了坐立不安、度秒如年的感覺,有幾次我們忍無可忍,打報告借口上廁所從老師面前公然溜號,第二天自然難免被老師訓斥、罰站或者寫檢討。最高興的事是下大雨,村子下方的河水暴漲,過不了獨木橋,我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去上學了,平時嚴厲的父母也會幫我們向學校和老師解釋全村孩子缺課的原因。可惜,讀了兩年的書,如此天賜的良機竟也不超過五次。雨水天氣,我們經常跌跌撞撞地滑行在泥濘的山路上,開始有個同學跌倒,其他同學笑話他,不一會兒另一個同學也滑跌,大家笑得更歡,經常是接二連三滑跤,大家面面相覷,看著彼此的滿臉滿身泥巴,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雨水、汗水和眼淚都分不清。
記得有一天下午,音樂老師教了一首很好聽的歌。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忘乎所以地哼著這首歌,邊哼邊跑,然後稀里糊塗地從一個又長又陡的斜坡上滑滾下去,這一跤摔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摔得驚天地泣鬼神,褲子幾乎撕成開襠,屁股蛋上血印橫七豎八清晰可見,笑得幾個同學都捂著肚子蹲了下去。也許是那首歌真的很好聽,也許是那一跤讓我刻骨銘心,一首名為《我愛米蘭》的歌曲,唱詞和旋律至今我仍記憶猶新:「老師窗前有一盆米蘭,小小的黃花藏在綠葉間,它不是為了爭春才開放,默默的把芳香灑滿人心田,啊米蘭,啊米蘭,像我們敬愛的老師,像我們敬愛的老師,我愛我愛,老師老師,就像愛米蘭……」
這條路,我和我的同學們走了整整兩年。
事實上,這條路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記憶,而是屬於村莊幾代人的記憶。印象當中,我父親、叔叔和三姑那輩人上學時也是走的這條路,鄰近村莊的學生也曾走過這條路。也許他們忘了,也許他們還記得,只是沒能像我一樣訴諸文字,把永恆的記憶從靈魂深處強行拖扯出來。這是我的可幸之處,因曾接受較好的教育,我有能力用文字來挽留住這彌足珍貴的記憶;這也是我的可悲之處,人們的日子在向前走,我的日子卻在往後退,常常會不經意地沉浸於對往事的追憶中,就像一個生活在過去的老人。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村莊農人們賦予我的綽號或者昵稱,他們叫我「弟弟馬」,翻譯成漢語就是「小老人」的意思,想必自小我就是一副未老先衰的頹敗相,至今未見好轉,不由得驚嘆於江東父老的先知先覺。
這條路,我因它而狂喜,多少個在外漂泊的日日夜夜,回想起它就像回到了故鄉;又因它而狂悲,多少個在外漂泊的日日夜夜,回想起它就飽受思鄉的煎熬。我忍不住猜想,或許每個人心底都有這樣一條路吧?現在回想這些往事,似乎多多少少有了憶苦思甜的意味,甚至還有在年輕後輩面前炫耀的嫌疑,好像在說,「你們現在衣食不愁,上學便利,過上了好日子,我們當年可是吃過苦的。」我想,所謂苦日子,那是日子好過之後回頭看的時候才覺得苦的,是反觀的結果,並不是真實的感受,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苦,你我他大家都一樣,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更何況每代人都有屬於這代人的苦難,我們大可不必擺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尊容,在年輕的後輩面前冒充滄桑,也不要輕易地認為自己走過的橋比年輕人走過的路多,交通信息便捷的當今時代,極有可能年輕人一年走過的路,就比我們一生走過的路更長、更遠。
這條讓我終生銘記的小路,現在已經消失了。從村莊到鄉里,有了比過去更為平坦寬敞的水泥馬路,農人們也有了私家車、農耕機、摩托車等便捷的交通工具,不必再跋山涉水去費勞頓之苦。大約三年前,我曾試圖重走這條熟悉的山路,卻發現它已經面目全非,荒草叢生,人跡罕至,有的地段簡直看不出路的痕迹。可我依然知道,這路上,曾經浸潤著我求學之初艱辛的汗淚,也凝結著我少年時代天真的歡笑。很多年之後,我才漸漸地明白,這條路正是我走出大山的第一段樂章,也是我將來必然回歸大山的第一聲呼喚,它對我的人生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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