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紅樓中逝去的青春：長大後我就成了你

儒學 06-21

按：今天推兩篇，一篇關於賈政，一篇關於王夫人，這是給了賈寶玉俗世生命的兩個人。理解了賈政與王夫人，才能理解曹公浸透文字間的悲憫情懷。

作者：冰兒

初讀紅樓夢，一直對賈政年輕時候的模樣存在諸多好奇。因為開篇他便是個無趣的中年男人了，且是個迂腐呆板的封建式家長，似乎青春，從來沒有在他身上存在過。

印象里的他，從來都是正襟危坐，從來都是不苟言笑，似乎永遠都在和一幫清客們喝茶閑聊，存在感並不強。比起他周圍那一幫活色生香的女眷們，似乎是個可有可無的陪襯。

他唯一的存在感就是在他的兒子賈寶玉面前。看寶玉每每在他面前唯唯諾諾，就忍不住替寶二爺叫屈，攤上這樣一個家長，人生該是多麼悲催。

但讀下去就會發現「玄機」，那次在他痛打寶玉時，老太太急赤白臉甩出了一句話：「當初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就是這句話，剎那間感覺歲月快速迴轉，光陰驟然回眸——

原來，這樣一個正襟危坐的古板男人，也是有著青春年少的時光，有著被父親教訓的年月啊。轉念想之，政老爺當年的風流倜儻，詩酒趁年華之況味，很可能就是賈寶玉現在的模樣。

那一瞬間，忽然就深刻地理解了賈政。我們站在賈政的角度，看看賈府的未來走向。那一幫子花團錦簇的女眷們，能對賈府的未來起決定性作用嗎？

賈府里，只有賈敬是個進士卻不熱仕途早早出家，賈珠是個唯一的好苗子，卻早早夭折。熱衷讀書的賈政被賜入部習學，與科甲路無緣。偌大一個賈府，竟沒有一個真正扛得起大旗的人。我覺得，賈政，是賈府諸多腐朽淫穢老男人堆里為數不多的乾淨有擔當的人，只有他才憂慮賈府這座大廈的傾覆會造成什麼樣的惡果，他有多痛恨賈寶玉的詩酒放誕，就說明他對家族的責任感有多強烈。縱觀賈府上下，只有他一個人在冷靜地支撐著危局。

想想看，正因為賈政長成了正襟危坐動輒高談仕途經濟的政老爺，才有了護佑大觀園鮮花著錦生活的保障。有句話，我深以為然：寶哥哥就是十七歲的賈政，賈政就是四十七歲的寶玉。

所以，賈政痛打賈寶玉後，淚珠竟也「滾瓜一般滾了下來」，那一瞬間，我相信他看到了自己年少時的背影匆匆掠過，他的淚，就是在祭奠青春時的自己。

想一下，如果紅樓夢中的故事繼續，你猜會怎樣？寶哥哥迫不得已，只怕終究也要長成另一個賈政，林妹妹如果不在最美的年華逝去，也要學著做大家族的小娘子，最終會長成王夫人那樣的清寡模樣嗎？而火炭般的晴雯，隨著年歲漸長，或許就是另一個翻版的趙姨娘，有人說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嗎？

我們不要忘記，賈政身邊的趙姨娘，也是有著青春美好時代的，能生出探春那樣姿容的女兒，她的相貌也絕對不會差。她年輕時美麗到何種程度？沒有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沒有人知道。但我想，她18歲來到賈政身邊的時候，定也是個熱烈風情嬌憨的小女子，絕不會只帶著個趙姨娘的頭銜，說不定也叫芳官、襲人、入畫這類餘音飄香的名字也未可知。想想看，以賈政的風流才華，會隨便看上一個粗俗不堪的女子嗎？

我覺得，年輕時代的趙姨娘，很可能也是集晴雯與襲人神韻的美妙女子。第七十二回，趙姨娘為了彩霞的婚事，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賈政說道：「且忙什麼……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兒。只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念書，再等一二年再提。」趙姨娘只聽外面一聲響……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

這段描寫里，賈政對趙姨娘推心置腹，完全就是兩人的體己話兒，而趙姨娘的細緻入微，帶著絲襲人的味道，「親自帶領丫鬟上好」，何等溫柔細緻，完全沒有了跋扈與囂張，賈政喜歡與她在一起，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見證了趙姨娘從一個嬌憨風情的小女人長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哪怕她已經粗俗不堪，也仍舊是他心口的一粒硃砂痣。年輕的賈政，就如賈寶玉一樣喜歡風情可人耍性子的女孩子。他老了，但他的內心並不是他表面的樣子，那是懂得了某種責任。她雖然老了，但仍舊有著年輕時吸引她的影子在內，是對他青春的一種追憶和安撫。

賈政何嘗不通風月？他就是年輕時候的賈寶玉。賈寶玉有多嬌寵大觀園中暴炭脾氣一般的晴雯，賈政就有多或明或暗寵著趙姨娘。我們看到的是趙姨娘的粗俗、計較與不甘，那是她嫁為人婦之後，由於地位卑賤，欲求而不得，才被生活磨礪成了那個樣子。趙姨娘的女兒探春，只是從小放在賈母和王夫人身邊教養，有了高貴的氣質，才不至於淪落為母親的模樣，晴雯沒這種福分，她出身低微且性情潑辣，如果按正常世俗姿態推斷，今後的晴雯，你能肯定不會長成趙姨娘的樣子嗎？大觀園裡守夜賭錢長成死魚眼珠子的老婆子們，哪一個不是從天真無邪的小丫頭長起來的？你敢說這些婆子們沒有嬌俏可人過嗎？所以，要感謝曹公的憐憫之筆，沒有讓我們看到晴雯後來的樣子。

生活就是這樣的殘酷，每個少年長大後，就會漸漸變成俗世里的大人。

夜深人靜時，賈政會去掉威嚴的面具，卸下一身負累，闔目養神時，那個風流怪誕的少年公子會如驚鴻一瞥，在他身邊駐足片刻；粗俗如趙姨娘者，在某個美好的夜晚，與政老爺耳鬢廝磨時，也會憶起青春時的自己，曾多麼嬌俏可愛……青春是每個人都擁有過的，少年就是少年，就像《擇天記》里那句台詞：他們看春風不喜，看夏蟬不煩，看秋風不悲，看冬雪不嘆。縱情恣肆就是少年的模樣。

但誰能阻擋歲月，誰能拒絕長大？寶玉註定要重演在政老爺身上發生的一切，世界永遠是這個樣子，年輕的會一天天老去，然後做個循規蹈矩的大人。

大觀園不可能永遠花團錦簇，賈寶玉如果明白這些道理的時候，他便再也不是那個富貴閑人，不是那個只會流淚只會悲憫的多情公子，他會悲哀地發現，他其實已經長成了父親的模樣，他會明白，只有這幅模樣，才有可能代代保全大觀園裡下一代人的美好與幸福，若干年後的某一天，也許他也會揮起棍棒，做一個迂腐威嚴的父親……

我們都不想被強大的生活洪流變得面目全非，但這就是殘酷的生活。拋開紅樓夢，看看我們身邊，看看我們自己就明白了——我們都有過年輕時代，「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破碎的聲音，就是成熟的代價。君不見，豪情萬丈的少年，也會變成皺皺巴巴的中年男人而擱淺曾經的貪玩與夢想，你可能不是賈政需要背負家族命運，但你要對付千瘡百孔的生活要養孩子要買房子要努力拚搏；溫潤美麗不懂物質為何物的女孩，也會變成為繳納一筆不菲的物業費而錙銖必較的婦人，你或許沒有趙姨娘那樣面目猙獰，但你也要學會成熟學會認識金錢的各種用處……我們曾經不屑的，曾經不喜歡的，都漸漸成了我們生活的常態。

這就是生活，或者叫活著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