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奴婢的「戶口起義」

古人的戶口，沒有什麼城鄉二元結構的說法，—旦中舉，糧食關係是要轉的，但戶口用不著遷移——「普天之下，莫非皇臣」。但如果據此說封建社會的戶門制度是——一元結構，也是錯誤的。事實上，當時的戶門制度也是二元結構，它不是城鄉結構，而是官民結構。而官結構里，還有個內部結構：—個是主子戶口，一個是奴婢戶口，界限之分明有如晝與夜，霄與壤，在一般情況下，不可越雷池牛步。

戶口這玩意兒不過—張紙，可是，別小看了它，附麗於其上的政治、經濟待遇以及以飲食大欲為內容的人權待遇，差別之大有如金與土。比如，奴婢戶口的人如果當兵，政審過不了；現在農村戶口還可以通過高考鯉魚跳農門，但奴婢戶口連參考的資格都沒有，若是舞弊參考，查出來後果嚴重。問題的嚴重性還在於，若是奴婢戶口，談戀愛也是不容許的，「白髮盈頭，猶是雙鬟婢子，青衣半世，依然隻影空房」。「揚州八怪」之…—的鄭板橋曾大發感慨說：「那情形之苦，比寡婦鰥夫更苦，寡婦、鰥夫到底還曾經享受過人生之樂，這些人呢，只是『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對於奴婢戶口之人的凄慘狀況，鄭板橋曾給他們鼓與呼：「誰非黃帝堯舜之子孫?而至於今日，其不幸而為藏獲，為婢妾，為輿台、皂隸，窘窮迫逼，無可奈何。」意思是說，咱不都是炎黃子孫嗎?怎麼同是子孫，…—個貴上了天，一個卻賤人了地?清代的梁章炬也幫腔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婢女，亦女也。」後來，梁章炬還向高層領導提出了解決問題的方案，即「凡有使婢將至23歲者，必須亟為擇配」。

這些呼籲還算起廠點成效，清代後來頒布了法律，認可丁奴婢們男人當婚，女大當嫁等基本人權。這項法律施行後，如果主子開明就會容許奴與婢討老婆、嫁老公，但是不是全部落實了，魁才知道。而且，雖然戶門制度略有鬆動，但堅冰也只是稍微融化了一點點，其中有一條依然定死了：老爹老媽是奴是婢，那子子孫孫就必須當奴當婢，以後招工、招干，參軍，高考轉命運，都是不可能的事。除了部分婢女有點姿色、被主子收用為通房丫頭或小妾之外，其他體制內的轉命之路，幾乎都是堵死了的。

國家政策、法律規定如此，而且大家也都習慣了被壓迫，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主、奴各守本分，相安無事。但明清之際，李自成在陝北拿起鋤頭鬧革命，一路斬關奪隘，在影響社會局勢的動蕩之外，更引發了世人心旌搖動。「盼闖王，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這些口號在奴婢們的心中盪起了層層漣漪，並漸漸浮生了一個念頭：「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在常態社會下，他們都相信王侯將相是有種的，皇親貴胄世世代代當貴族，奴婢祖祖輩輩都是奴婢，但到了非常時期，他們的身份意識被喚醒了。當李自成把崇禎逼到煤山上吊，城頭變換大王旗，奴婢們也就思變了，當李自成的部隊抵達安徽績溪縣，該縣奴婢起義的首領就扯開嗓子喊了一句：「皇帝已換，家主亦應仆事我輩矣。」這一聲喊，可說是振臂一呼，應著雲集。

據統計，明清時期，奴婢大規模起義聲勢浩大，波及扛蘇、浙江、江西、湖北、安徽、廣東、山東、河南等十多個省。起義的名稱也各有來由，有的取自地名，如湖北的「里仁會」：有的取自領袖名字，如扛西的「小約」，有的取自起義宗旨，如湖北的「直道會」，「直道」即你是人，我也是人，大家都要把身份放在一條直線上擺平，講人道的意思，江蘇主子喜歡稱呼奴婢為「鼻頭」，所以他們的起義隊伍就叫做「削鼻頭」，即要削除主奴關係……這些奴婢起義，有名稱、有組織、有綱領、有口號，小者千餘人，多者上萬人，此起彼伏，波瀾壯闊，在歷史上掀起了朵朵浪花。

有人說這是農民起義，其實，他們與農民起義是有很大區別的。奴婢與農民，雖然都為社會底層，但各方面的待遇，如自由、戀愛、科舉、入伍等方面還是有差別的。所以，這些奴婢革命有其特質，那就是他們更多的是為戶口而戰。

明末上海地區奴婢起義的領袖顧六，是川家喬氏之世仆。他領導起義軍乾的第一樁事情不是打土豪分田地，也不是開糧倉濟貧民，而是跑到主子家裡，「不論鄉村士大夫富室，凡有家人，立刻要還文契」，賣身契拿到手裡後立即撕爛。河南光山一帶的奴婢們則「糾聚黨類，挾刃操戈，逼主退約」，把契約拿來後一把火燒掉。

這些奴婢為戶口而戰，還真取得了很大的勝利。在許多地方，出現了翻身奴婢把歌唱的動人情景：許多官宦和地主「爭置牛酒詣轅門為謝」；過去的主奴形成了新關係，「主僕皆兄弟相稱」，更妙的是，過去地主階級的千金小姐都爭相嫁給貧下中農，而當時貧下中農也沒有娶地主小姐是階級立場不穩等的禁忌，只要願嫁，他就敢娶，「婚媾以就之」。打破舊戶口，建設新戶口，沒想到連婚姻的組合方式也發生了深刻的革命，這戶口革命的附加值超高啊!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明清的奴婢戶口革命也很有些暴力色彩。《研堂見聞雜記》中記載，江蘇太倉的奴婢起義是「各至主門，並逼身契，主人捧紙待，稍後(慢)時，即舉火焚屋」。不過，他們憋屈得太久，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地主土豪們可不這麼想，慈禧太后就曾經說過：「寧贈外邦，不送家奴。」大清的江山寧可贈送給外國人，也不願意讓給李白成等家奴，他們也是寧可把小姐贈送給外國佬，也不願意把她們嫁給奴婢，「陵替之風，實堪嗟嘆」。看到泥腿子娶了豪門閨秀，他們說是亂了世道，心裡都恨得牙痒痒。

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還是「龍生龍，風生風，老鼠生的打地洞」，所以，待戶口革命漸漸平靜下來以後，統治者按了一下複位鍵，於是一切還原，山還是那座山，河還是那條河，世界依然還是那個世界。與史上的歷代農民起義專制一反專制一專制一樣，這次的戶口革命也是：主奴一反主奴一主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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