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判斷你對面站著的是不是人類

想像一下你出生在15世紀，隨著哥倫布的航船來到了新大陸，你和你的船員都是金髮碧眼的白種人，這時正迎面走來的，是樹葉蔽體的印第安人。他們膚色黝黑，顴骨突起，嘴唇肥厚，和你完全不一樣。

現在，你如何去判斷這些生物的屬性？他們是跟你一樣的人類，還是長得像人類的某種近親物種？

這樣的猜測並非沒有道理，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在亞馬遜流域的森林中曾經看到過一種猴子，他當時是這麼描述的：

「這猴的眼睛形狀像杏仁，舉止像人，毛皮鬆軟光亮，看起來很像蒙古王子。」

不知道斯特勞斯見過的是哪一位蒙古王子，但既然一個猴子有可能長得像蒙古王子，那確實也有可能，某位王子被誤認成了猴子。

在你出生的15世紀，新世界的大門剛剛被打開，人們對於這些新發現的生物還是一頭霧水。

在1512年，當時的西班牙國王把整批的白人女奴隸運到西印度群島，其惟一的目的是防止西班牙男人與原住民婦女結婚，因為原住民「一點都不能算是理性的生物」。當有人提議禁止強迫勞動，所得到的反應與其說是憤怒不平，倒不如說是無法置信：「我們是不是被迫連運輸用的動物都不能驅使？」

為了弄清楚這一問題，歐洲派遣了多個調查團來判斷這些生物的屬性。當時採用的調查方法很像是一種心理社會學的調查，用最現代的研究設計方法，要求殖民者回答一系列的問題。做此研究的目的是想發現，依據他們的意見，這些印第安人到底有沒有力獨自生活。

這個調查團所得到的結論都是否定的。在他們的觀察中，這些印第安人「反常的程度到了無緣無故把自己所有的東西平白送給別人的地步，甚至拒絕把被西班牙人割掉耳朵的族人驅逐。」於是調查團所下的一致的結論如下：把這些印第安人都變成人類奴隸，比任由他們像野獸一樣自由自在還好。

顯然，在調查團的結論中，印第安人就是一類有待被馴化的物種，這跟十幾萬年前人們去馴化牛、羊以及其它家畜並沒有什麼不同。

幾年後，信息的增多使得這些結論更加有力：「他們吃人肉，毫無任何公義的形式；他們赤身裸體，吃跳蚤，吃蜘蛛，吃幼蟲……他們沒有鬍子，如果臉上偶爾長些毛，便迫不及待地把毛拔個精光。」

通過社會科學的調查方法，來自歐洲的白人們證明了站在他們對面的不是人類，只是某種低等生物。但就在同時期，附近的島嶼上，印第安人也在研究著白人是不是人類。

他們把白人捉來，活活淹死。淹死以後幾個禮拜之內，印第安人派警衛看守那些屍體，目的是要看看這些白人的屍體會不會腐爛。

以今天的目光看來，當時人們的無知是差不多相同的，但可以知道的是，白人相信社會科學，印第安人則相信自然科學；白人認為印第安人是野獸，印第安人則懷疑白人可能是神。而在相同的背景下，印第安人的結論卻更接近事實。

生活在15世紀的你如何判斷你對面的是不是人類？你最好不要單獨且傲慢地做這樣的判斷，因為對面的人可能也正在打量著你，甚至他還可能是一個科學主義者。

這個在航海時代之後才有的問題，似乎只停留在20世紀之前。二戰之後，人文社科空前地繁榮，在這個廣袤的星球上，進入一個此前從未被現代社會人進入的社會變得越來越困難。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從此就不需要判斷對面的是不是人類的，甚至隨著人工智慧的發展，這一問題將更加頻繁地出現在生活中。

比如在2016年底，一位叫「Master 」的新手登錄圍棋網站，與人類頂尖高手進行對戰，最後的成績是60勝0負1和。而這位神秘棋手，就是著名的圍棋人工智慧程序AlphaGo，只不過由人類代為執子。

當世界頂尖棋手柯潔最終以0：3負於AlphaGo之後，人類仍然懷有僥倖，因為自己仍有人工智慧所無法取代甚至學習的，就是情感。當我們面對著一個在智識、思考上與人類相差無幾甚至更高的人工智慧時，我們死死抓住的那個判斷標準就是，對方是否如同我們一樣有感情。

曾經，啟蒙運動的先驅們執著於推崇理性，他們批判任何一種社會形態，獨尊理性社會為烏托邦，那些充滿激情和野性的社會，被當作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的落後文明。如今，人類卻要藉此才能有一點殘存的驕傲——我們畢竟還是人類啊。

但這樣的驕傲甚至在電影《人工智慧》中也被擊碎了。在這個科幻世界中，機器人同樣被設置了情感。作為孩子的替代品，一個人類小男孩長相的人工智慧被設置了對母親的執著的情感，在他不死的一生中，對母愛的追求幾乎就是全部的生活。因為長得可愛，當他要被當做殘次品摧毀時，甚至引發了圍觀人群的憤怒。

這樣一個小男孩因故沉潛于海底。很多年後，人類已經消失了，新型的人工智慧找到了這個被遺忘的小男孩，他們發現，小男孩對母親的思念和嚮往，依舊強烈。

面對這樣的小男孩，我們所謂的「畢竟我們還有情感」也不能再適用了。我們只能寄託於我們還有肉體，這是自然的創造而非人的創造。

看到沒有，多麼神奇。在自然科學蓬勃發展的幾百年里，我們漸漸地成為了理性主義者，成為了無神論者，但再往前推進，我們要去尋找自己的定義，判斷自己與他者的不同時，卻又回歸到了另一種形式的「有神論」——我是自然創造的，而你們卻是我創造的。

可是，即使這樣也抵擋不住科幻的想像力。《攻殼機動隊》再次把這個問題拋了出來。人類同樣有可能是被自己創造的。人類在大腦中裝上晶元，用機械手臂替換掉沉重的肉體，通過不斷地替換零件，他們甚至可以達到不死——那麼，如何判斷他們是不是人類呢？

我們沒有辦法再去下一個清晰明了的定義，來確定站在對面的是不是人類。它可能是人類，也可能是某種混合體，或者，按照麥克盧漢的觀點，它是人類的延伸——一切媒介都是人的感覺和感官的擴展或延伸，文字和印刷媒介是人的視覺能力的延伸，廣播是人的聽覺能力的延伸，電視則是人的視覺、聽覺和觸覺能力的綜合延伸。

而半機械化的人，可能只是一個人類的大腦，控制著由人類肢體延伸出來的一切。

可是，回到1512年，沒有人能想到有一天人類會以這樣的形式出現。當面對著一個全新的面孔，通過有限的知識和判斷力為未知下定義反倒成了人類的共同特性。

在漫長的時光里，人類通過各種對比的方式自證自己是人類。在所有的自證背後，都隱約堅持著作為人類是有一些特別，有一些不可替代性的。那些曾經被人類認為是弱點的東西，比如情緒，比如肉體，比如慾望，此刻都被人類緊緊抓住來驗明正身。

你說這是為什麼呢，在此之前，他們明明想要逃避這一切，他們也一直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

1512年的歐洲白人相信自己是「文明」的，2112年的人類可能要相信自己是」自然「的，這背後，可能沒什麼不同？

畢竟，對於人類來說，沒有什麼比發現自己不過是茫茫宇宙中最普通的一類生物，更能摧毀人類本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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