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組老照片引出的「事故」和故事

前段時間《歡樂頌2》熱播的時候，女生圈裡流傳著這麼一個小段子，說給我來一碗老壇酸菜面吧，不要酸菜，也不要面，我只要老譚。

今天故事的主人公也叫老譚。

老譚何許人也？他大名譚壽煥，老一輩的攝影家，從年輕時候算起，一直到現在，五十多年了，都沒有放下過手中的相機。而且他為人謙和，樂觀大度，經常提攜後輩，在攝影圈裡口碑極佳，德高望重的人物。老譚還是謝晉導演生前好友，拍下了謝導生前大量珍貴的生活照。老譚跟我算是忘年交，論年紀，他比我父親還大，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前輩。可是我以前年少輕狂，老三老四地跟他「老譚老譚」叫了快30年。

上個星期，我和小許約了去看望老譚。已屆86歲高齡的他雖然腿腳不便，但依然精神矍鑠，每天在家裡書桌前筆筆挺坐著，整理整理照片，看看《中國攝影報》。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老譚是我們縣攝影家協會的主席，可以說，我們這一幫玩攝影的人，當初或多或少都受過他的啟蒙。

我們兩個人到老譚家裡剛一坐下，老譚就從桌上拿起一個信封跟我說，找到了找到了！你當時拍的那些照片找到了！搞得我一臉懵逼，腦袋一時都沒轉過彎來。

這是一組什麼樣的照片，能讓見多識廣的老譚如此興奮呢？

照片裝在一個信封里，信封上寫著「關於老譚的系列報道」，下面還有落款和時間，一看就是我那時候的筆跡。抽出這一組照片，一下子把我們三個人的思緒拉回了過去，那些往事，像電影放映一般在眼前清晰地浮現了出來。

時間倒退回去25年……那一年，正是1992年，一個老人在南海邊划下一個圈的那一年。國家稅務總局發文決定，1992年4月1日起至月底，開展第一個全國「稅收宣傳月」活動。國稅總局還會同中國美協、書協、攝協，組織開展了轟轟烈烈的《稅收帶來祖國美》全國繪畫、書法、攝影大賽。這個大賽厲害了！各省、各地市縣都成立專門的大賽組委會，自上而下層層發動，組織評比，規模和影響可謂空前絕後。

那一年，因為工作關係，我在我們縣具體負責這次大賽的組織和選送作品的工作。上面組委會領導一大堆，下面具體落實的其實就我一人。老譚是當時的縣攝影家協會主席，跟我商量，要為這次大賽搞一次創作採風。他當時設想，我們一起準備一些稅務元素，結合山鄉的風景，創作稅法宣傳進山村這麼一個主題，「稅收帶來祖國美」嘛。這麼一說，於公於私，我都應該配合，陪他去完成這一次創作的。

我們辦公室的小許是山裡人，熟悉那邊的情況，又跟我年齡相仿，平時大家一起也很合得來。他於是主動請纓，要給我們具體安排落實這次的拍攝任務。1992年7月12日，一個星期天。老譚和我還有小許，一早就出發覆卮鄉採風。覆卮鄉離縣城有近三十公里的路程，小許帶路，我們三個騎著自行車就這麼一路騎過去拍過去。老譚那個時候剛剛退休，但人高馬大，身體好的很，我們兩個小年青騎車還趕不上他。

一路騎一路拍，這是在路上的某個山村裡，老譚嘴角歪叼著一根香煙，拽拽的樣子。旁邊兩個小女孩，流著鼻涕，吃著棒冰，羨慕、疑惑、好奇地盯著老譚手裡的大相機。那眼神，你簡直就是偶像啊譚老闆！

這也是老譚在拍攝，而我在拍他。

臨近中午，按照事先的計劃，我們要去小許的家裡吃中飯，下午就在那邊拍攝。小許的家在一個山嶴里，一個小山村，叫知禮嶴，聽名字就不普通，老輩肯定出過人才吧。

我們於是沿著一條窄窄的田埂路往山嶴里騎行。7月，早稻快成熟了，已經快到了收割的時候。田埂的兩邊，一邊是綠油油的水稻，另一邊種著一大片荷花。田埂彎彎曲曲，消失在前方山腳處。我們三個人——小許騎在最前面帶路，老譚中間，我騎在最後——就這麼一路欣賞著山鄉風景，一邊快速地騎行。

然而就在這時候，意外發生了。

在過一個水溝的時候，老譚的自行車前輪別到了鋪在田埂上的石塊，就是下圖中有高低的兩塊。前輪一打滑，車子就不好控制，田埂又窄，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我在他後面緊急剎車，看著老譚和他的自行車失去平衡，像慢動作似的，倒向右面的稻田。

老譚本來是有機會跳車避免摔跤的，但當時一來為了保護他的自行車和相機（兩樣可都是寶貝），二來也是仗著自己人高腿長，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在倒下去的瞬間，一隻手牢牢地抓著自行車把手，騰出另一隻手去保護攝影包，試圖用右腳去踮住自行車。結果，他低估了田埂的高度，腳踮下去的時候，身體和腳幾乎成了90度角，田裡還比較滑，一下子沒踮住，人就重重地摔倒在稻田裡，他那輛鳳凰28寸雙杠自行車還壓在了他身上！

我和小許當時都驚呆了。老譚身高一米八十多，人高馬大的，騎自行車還能摔跤？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實際已經發生了，而且看他躺在稻田裡，半天起不來。我們兩個連忙架好車，下田先把自行車拖起來，再把老譚扶到田埂邊上坐定。

老譚一直喊疼，這自行車是肯定騎不了了。小許於是飛奔進村裡去搬救兵，我陪著老譚在原地等援兵到來。我們當時誰也沒有想到老譚這一跤會摔成股骨骨折，看著他摸著屁股在那邊痛苦地呻吟，我在邊上還沒心沒肺地跟他插科打諢，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摁下快門給他拍了一張。

村裡援兵到了。

小許的老爹和大伯，抬著一種叫做「眠轎」的奇怪東西，我覺得更像翻過來的高腳竹塌，幾個人七手八腳，把老譚挪到「眠轎」里，兩位許大伯，抬著老譚往村子裡去。

抬到小許家裡，在竹躺椅上半躺下，褪下滿是泥巴的褲子，村裡的赤腳醫生給老譚進行簡單的治療。因為當時都不知道老譚已經骨折，以為是普通的摔傷，那就舒筋活絡，所以治療就是針灸加拔火罐。實際上小山村裡也無法提供進一步的治療條件，好在這兩招對緩解疼痛還有點效果。

經過赤腳醫生簡單治療之後，老譚身體的疼痛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他便又開始惦記起他的照片來了。聽說縣裡來的「領導」摔傷了，不消幾分鐘這事立刻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大夥紛紛趕到小許家裡來看「熱鬧」。老譚看到旁邊圍了那麼多的人，老老少少的都有，他立刻讓小許換上稅務制服，在桌子中間坐好，拿起《中國稅務》雜誌。然後指揮周圍的人圍在小許身邊,聽小許宣講稅法。作為老一輩的攝影家，老譚很講究照片中人物的布局，要求有男女老少，還講究高低錯落，每一個人的位置他都單獨進行過調整。

那些村民們看這個老頭剛才還出著半個屁股在拔火罐，這會說要給他們照相了，很開心也很配合，加上小許跟他們熟，鄉親們一起說說笑笑，表情都很自然。老譚看大家已經進入狀態了，趕忙吩咐我幫他從攝影包中拿出相機，然後側身躺在椅子上，這會兒他也忘記屁股疼了，咔嚓咔嚓連摁了好幾張。

下面這一張，就是最終選送參賽的作品。一隻狗狗還恰到好處地進入了畫面中，給這張生動自然的優秀作品增添了趣味性。記得我在向市裡、省里推薦選送作品的時候，還專門為這張照片寫了一篇小文，介紹這張作品的創作過程。最終，這幅作品在紹興市的評比中獲得了二等獎，再選送到省里，獲得浙江省三等獎並最終入選全國影展。

稅法宣傳進山村 攝影：譚壽煥

由一場「事故」而引發的故事，到這裡基本就結束了。其實，講的就是一個老攝影家對藝術孜孜以求的過程和精神。就在昨天，老譚跟我聊，聊到這一場「事故」的時候，他跟我說，雖然這一跤讓他從「譚老闆」跌成了「譚老瘸」，後半輩子都帶席，但他從來就沒有後悔過，一絲一毫的後悔都沒有！

聽的我真是心頭一熱！真的，我不想在這裡煽情，我只想說，您老的精神，我一定謹記！

老譚近照

最後附帶說一下百度：

百度百科上有老譚的詞條，我特地去搜了一下，對於這一次的事故，也有專門的描寫：

「1992年7月12日，因為一次意外事故，譚壽煥的右腿留下終生的遺憾。當時，已經退休的他承擔著撤縣設市大型畫冊《上虞風貌》的攝影任務。在拍攝的大量照片中，因為獨差一幅《梯田》，便去我市最高峰覆卮山尋找最佳拍攝點。去覆卮的路崎嶇坎坷，他在那裡拍完照回來時，自行車遭遇石頭相絆，眼看就要連車帶人摔在水溝里，老譚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攝影器材進水。他緊緊地把相機抱在胸前，趕緊用腳一蹬，便重重地跌在了稻田裡，造成右腿股骨粉碎性骨折。聞訊而來的人們把他抬到同行的縣稅務局小蘇家裡，鄉親們見來了客人，紛紛擁到小蘇家，圍著圓桌，隔著窗戶來看他，還與小蘇熱熱絡絡地話起了家常。「這是個難得的鏡頭，稅務員和老百姓如此融洽！」老譚突然靈感涌動，他不管醫生正在為他拔火罐，強忍疼痛，斜躺在藤椅上用24廣角近距離攝下這個情趣盎然的瞬間。後來他的這張題為《取民於心》的作品，獲得全國「稅收帶來祖國美」攝影賽浙江省三等獎，紹興市二等獎。」

看完我就笑了，這個作者的想像力很豐富啊！好在三個當事人都在，各個細節都還能釐清，再加上有照片為證。所以，有關那次「事故」的描述，以本文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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