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大帝與他的男寵王朝｜文史宴

漢武帝劉徹的男寵們（下）

霍去病——轅門菊酒生豪興，雁塞風雲愜壯遊

上回說到，衛子夫、衛青色衰愛弛以後，衛氏家族又給漢武帝貢獻了一個男寵，保證了家族地位，這就是那個說出：「匈奴未滅，無以家為」的霍去病。

霍去病和衛青一樣，用行動徹底踐行了一句話：明明可以靠臉吃飯，卻偏偏要靠才華。

霍去病是衛青的外甥，他的出身簡直是衛青的翻版，不過這一次女主角換成了衛青同母異父的姐姐衛少兒。

身為平陽公主府女奴的衛少兒和小吏霍仲孺私通生下霍去病，不過這一次孩子他爹更慫，都沒敢承認孩子是自己的，於是霍去病只能在公主府長大。

不過霍去病運氣很好，出生沒多久，他的姨媽便得到漢武帝寵幸，於是一家子開始飛黃騰達，等他少年時，姨母已是皇后，表弟就是太子，舅舅是大將軍，正是衛氏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際。

相比起衛青的低調內斂，霍去病可謂是鋒芒畢露，恰是漢武帝最愛的那種有才能幹的小鮮肉。

有人說，所謂軍事天才，就是不用上軍校，拿一本盜版孫子兵法也能打仗的人。而霍去病很可能連兵書都沒看過，漢武帝要教他兵法，他說會打仗就行，不需要學兵法。漢武帝竟然沒有生氣，反而更喜歡他了。

十八歲初次跟隨衛青出征匈奴便一戰成名，勇冠三軍。隨後屢戰屢勝，重創匈奴，得以封狼居胥。

寵幸是自然而然的事。

和衛青的低調謹慎、愛護士卒不同，霍去病由於從小生活富貴，十足地公子哥兒習氣，不太愛護下屬，有大魚大肉寧可扔掉也不分給士卒，將士們因為打仗缺糧沒有力氣，他還把人一個個揪起來陪他踢球。

然而他的這些行為在皇帝看來都不是事兒。武帝只要喜歡一個人，會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捧到心愛之人面前，任他、她或者它挑選。對傾國傾城的李夫人是如此，對霍去病也是自然。

從衛青開始，漢武帝一直熱衷於大玩美少年養成，自從有了霍去病之後，對衛青已然開始慢慢疏遠，雖然給了他崇高的位份，但對他的恩寵大不如前。

舅甥多次一同出兵，霍去病出去打仗，皇帝擔心他吃不好，還特地給了他好幾個廚子，回來時皇帝都對霍去病及其下屬大肆封賞，卻對衛青和他的屬下封賞寥寥。這與當初衛青初出茅廬立下軍功時，武帝要為他襁褓中三子封侯的境遇簡直天差地別。

衛青的內心——

之後霍去病地位越來越尊貴，二人同時被加封「大司馬」，秩祿相同。

由於漢朝規定非劉姓宗室不得封王，因此朝中的有識之士齊刷刷地都先定了小目標——比方說先封一個侯。

而武帝一朝給這一群想要快速上位的人們絕佳的機會——軍功。

眼見著大將軍衛青不再受寵，而霍去病正炙手可熱，眾人為了快速封侯致富，紛紛去投奔他，就連衛青原先麾下的將領和門客都去了不少。

這一面是帝王之術，以此彈壓功高的衛青，打擊、分化他的勢力；另一面正是帝王薄情，新人、舊人的區別。

衛青清醒得很，因此當李廣的小兒子李敢刺殺他時，他並沒有聲張，反而把這件事壓了下來。可是霍去病年輕氣盛，哪能容許衛家的尊嚴受到如此挑釁，於是趁著打獵的機會把李敢射殺了。

李敢是什麼人？世代簪纓，自己就是侯爵，縱是霍去病家族勢力再煊赫，能隨便殺個軍侯而不吃官司？紙終究包不住火，連太史公都知道了內情，李家人能不知道？知道了還能不鬧騰？

不知道當時朝堂上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世族的恩怨似乎並沒有在史書里留下太多痕迹。不過據記載，後來李敢的一個女兒嫁給了衛太子劉據，想來漢武帝終究心疼自己一手養成的騷年，讓結梁子的兩家結門親事，算是和稀泥一般地給霍去病擦完了屁股。

但是霍去病並沒有就此夾緊菊花做人。元狩六年，也就是他即將香消玉殞的那一年春天，霍去病大膽上書請漢武帝將他的三個未成年的庶子封王，其目的無非是讓他們封王之後遠遠地從朝廷、從漢武帝的身邊滾開，避免對太子據構成威脅。

當時衛氏一族雖然看起來如日中天，但倘若失去武帝的寵愛，傾覆也就在剎那之間。隨著王夫人、李夫人的相繼得寵，皇后衛子夫逐漸失去了漢武帝的歡心，而太子劉據也不再是漢武帝唯一的兒子，再加上漢武帝對衛青的刻意壓制，危機感始終縈繞著這對母子。

漢武帝元狩六年，霍去病首先上書攪動了一池春水。他請求將漢武帝的兒子劉閎、劉旦、劉胥封為諸侯王，漢武帝覺得三個屁大的孩子太小了，還想留在自己身邊，但面對小情人又不好明確拒絕，於是裝死：交給御史看著辦吧（《史記》：「下御史」）。

這個時候，也只有備受武帝寵愛的霍去病，敢冒著違逆武帝的意思上書請封三王。有意思的是，儘管是心愛騷年發動的奏請，但一貫體貼他的武帝竟然拒絕了。

可是霍去病上書僅僅只是第一步，隨後丞相庄青翟、御史大夫張湯領銜，太常趙充、大行令李息、太子少傅兼宗正職務任安接過霍去病的接力棒，開始給皇帝施壓：

哎呀，這個事本該我們替皇上操持結果我們竟然忘記了，真是該死啊該死，幸好霍將軍提了，他真是全心全意為皇上服務的好將軍，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大漢朝廷的人……blabla……揀日不如撞日，最近吉日不少，趕緊把這事辦了吧。

漢武帝一看滿朝都是帶路黨，一點也不體貼他當爹的心情，氣得半死又不好明說，只能引經據典，下制書說：仨孩子太小我還沒教育好，現在放出去是對封國子民不負責任，等我調教好了再封吧。

大臣們明白，皇帝這是存心要把黃花菜給拖涼了。但是事情既然起了頭，就必須有個結果，否則人得罪了，目的還沒達到，豈不白費功夫？於是上書還擊道：連諸侯王的庶子都能封王，身為皇子的他們卻只能做列侯，你這樣是要搞事情啊，尊卑次序亂了有木有？

皇上不接亂尊卑的鍋，只說：西周的康叔有兄弟十個，唯獨他最尊貴，這是因為他德行好。我敬仰有德行的人，尊貴的位置要用來褒獎有德行的人，所以才給我幾個沒教育好的兒子只封了侯。

比起引經據典，大臣們完全不落下風，連列侯嬰齊、二千石公孫賀都挽起袖子加入戰局，個個巧舌如簧：西周跟咱們國情不同，要堅持走大漢特色封建主義道路，高舉高祖皇帝的偉大旗幟。高祖皇帝的皇子有的還在襁褓里就被封了諸侯王，你敢說你太爺爺錯了嗎？

這次漢武帝沒話說了，乾脆耍無賴，不回了。

大臣們伸著脖子等了好久也沒聽到迴音，但他們深諳什麼叫一鼓作氣，立刻繼續上奏，所謂打蛇打七寸，這一次他們繼續就尊卑有序和高祖定製展開攻擊。並且表示：我們開了個領導班子擴大會議，會上其他同志如列侯蕭壽成等二十七人舉手表決同意封三位皇子為諸侯王。

這一次漢武帝再也不能裝死了，他就憋出一個字：可。

給一頭不想喝水的牛強按頭，牛能高興嗎？但大臣們不管啊，好不容易讓強硬的皇帝服了軟，生怕夜長夢多，恨不能第二天就把封王的吉日給定了，這件事也就板上釘了釘。

從請示到冊封，滿朝文武前前後後忙活了一個月，終於迎來了勝利的實錘。參與的大臣們忍不住彈冠相慶，皇后與太子的地位終於固若金湯。

可是真的勝利了嗎？就在這一年，霍去病將星隕落。作為漢武帝最疼愛也是長安城裡最炙手可熱的少年，霍去病的離世對漢武帝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他徵發屬國的鐵甲軍，排成從長安至茂陵的儀仗隊進行送葬，並且為他起冢如祁連山，以表彰他的功績。

對於霍去病死後衛氏一族的記載，太史公的用詞非常微妙：霍去病死後，衛青三子相繼失侯。

漢武帝早就看衛家不順眼了，霍去病一死，他就更沒什麼值得憐惜的了。衛氏一族在朝中的勢力太過強大了，必須要出手打擊。

又過了幾年，衛氏的中流砥柱衛青病故。

征和年間，巫蠱之亂爆發。已是丞相的公孫賀下獄死，衛青長子衛伉坐誅，皇后衛子夫和衛太子劉據先後自殺，任安被腰斬。而當年的丞相庄青翟、御史大夫張湯在早年的政治鬥爭中就已相繼自殺。

轟轟烈烈的衛氏就此消逝在歷史中。而今漢武帝茂陵旁除了李夫人墓，最近的就是衛青與霍去病兩位將軍的墓冢。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李延年——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多數人以為李延年不過是個樂師，有個受武帝寵幸的妹妹。但實際上，李延年還有一個身份，他是漢武帝的男寵。

他家本是世代做樂人的，因早年坐法，被切了一個重要器官，到宮裡當了個狗監。但，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狗監這個職業並沒有磨滅掉李延年的音樂天賦，不知從何時起他成為了宮中的樂師。李延年是個創作型歌手，會寫會唱，因此很受武帝喜歡。

他眼見著漢武帝這個雙插卡推倒了一個個少年少女，掂量掂量自己一家子相貌都不差，完全可以在這皇宮中平分一段春色，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並找來了另外兩個合謀。一個是他貌美如花的親妹妹，另一個則是武帝一朝著名的皮條客平陽公主。

一日，武帝在聽李延年演奏的新曲子，奏著奏著他還唱起來：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二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漢武帝是萬花叢中過的老司機，被這曲子唱得春心蕩漾，環顧左右頓覺都是如花。

皇上不禁老淚縱橫，嘆道：「世上真的有這樣的美人兒嗎？」

這時候李延年沒有說話，畢竟他不是王婆，瓜好不好還需個托兒來替他吆喝。萬年皮條客平陽公主這時候展現出了比東莞從業人員都要職業的素質。

她把李延年的妹妹一通誇讚，漢武帝被說得饑渴難耐，一腳踏進了這個精心設計的套路里。

這位傾國傾城的女子見到漢武帝的那一刻，就深深地迷住了他。這個心機少女知道如何最大限度發揮特長，甚至還在武帝面前跳了支舞以表明自己不止有一張網紅臉，還有才藝。（《漢書》：實妙麗善舞。）

老司機劉徹同志沒能經受住糖衣炮彈的腐蝕，徹底淪陷。

由此李夫人粉墨登場。漢武帝霸道總裁的人設發揮一如既往地穩定，一人得道之後迅速雞犬升天。不僅李延年成了他的男寵，號協律都尉，時時陪睡陪玩，受寵程度幾乎可與韓嫣比肩，他的其他兩個兄弟也都相繼在政府部門安排了工作。

李夫人在世時很得劉徹寵幸，不僅僅因為她的美麗，更是因為她的聰慧。對於男人的心理，尤其是漢武帝劉徹，她摸得相當透徹。

她生病時，漢武帝想見一面，李夫人拽著被子蒙著頭死活不答應，搞得漢武帝非常生氣。她卻明白，自己不過是因為美色而吸引住了天子，病重的她容顏憔悴，只會讓這個男人增添嫌惡。

只有在皇帝的心目中永遠保持住他所喜歡的樣貌，才能在身死之後為自己的家族留下一筆豐厚的遺產——皇帝的不舍與眷顧。

這樣心機的女子很適合呆在深宮，她對於君王有的不僅僅是愛，更多的是算計。為自己算計，為家族算計。

她的幸運在於，死在一個非常恰當的時候，沒有等到色衰愛弛，恰在漢武帝最愛她的當口戛然而止。所以她活成了甘泉宮裡的一幅畫像，永遠住進了漢武帝的心裡。至於她的家族，可就沒這麼幸運了。

失去了李夫人的李氏家族可能在最開始時確實得到了皇帝的格外照顧，以至於他們錯誤估計了形勢，沒有選擇夾緊菊花做人。李延年最小的弟弟李季經常出入後宮，與宮人勾勾搭搭。

當年韓嫣也是做了這樣的事，但那時候皇上寵他，所以漢武帝求情，只可惜太后不願意放過他。而李延年雖然「甚貴幸，埒如韓嫣」，但他畢竟不是韓嫣，或者說這個時候他已經失去了漢武帝的寵愛。

盛怒的武帝顧不得李家兄弟中的老二李廣利尚率大軍在外攻打大宛，下詔將李季殺死，李延年連坐，滅族。

征和年間針對衛氏一族的巫蠱之亂爆發，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劉據先後自殺，朝局大變、儲君之位空懸，李廣利和親家、丞相劉屈氂密謀推立李夫人之子劉髆為太子，被漢武帝知道了。

老皇帝這時候已經意識到太子劉據在巫蠱案中是被人算計的，其中劉屈氂出力不少，因此勃然大怒，將劉屈氂腰斬，老婆孩子殺個精光，李廣利一家被收監。在外對匈奴作戰的李廣利一聽消息立刻投降匈奴，漢武帝就把李廣利全家殺光了。

自此，烜赫一時的李氏家族就此徹底垮台，僅剩下李夫人的兒子劉髆算是勉強留下了一絲李氏血脈。而劉髆的兒子，正是最近剛剛被刨了墳的海昏侯劉賀。

《史記》中關於武帝一朝男寵的明確記載只到李延年為止，之後的男寵，太史公只是簡單概述為外戚之家。也就是說，漢武帝後來還有過不少男寵，都是後宮妃嬪家中的子弟。

如此想想不由佩服武帝精力旺盛，不僅「後宮多取好女至數千人以填後宮」，連這千百個女子的男眷也要照顧到，相當不容易。

然而真的就這麼簡單了嗎？

漢武帝明明口味那麼專一，喜歡有才能「干」的小鮮肉呀。接下來就讓我們打開腦洞，好好扒一扒，漢武帝究竟還可能跟哪些人有那麼一腿。

江充——頭上盡教添白髮，鬢邊不可無黃菊

縱觀江充的生涯，會發現這是一個心機婊的上位史，因為他幾乎嘗試了各種向上爬的方式——裙帶關係、出賣色相、投其所好、邀買直名。

江充原來叫江齊，他的妹妹因為有彈琴跳舞之類的藝術特長，所以成為了趙國太子劉丹的一個小妾，江齊也藉由妹妹的關係成了趙王劉彭祖的座上賓。

趙王這父子倆很是有趣，爹閑得沒事整天喜歡假扮警察，一會兒是特警一會兒是刑警一會兒又是片警，還喜歡收集官員黑材料，把自己轄區內所有朝廷派來的官員整治得服服帖帖，自己則在封地里為所欲為、大肆斂財。

同時作為一個直男諸侯王，他又娶了很多小老婆，這些小老婆又給他生了成捆的兒女。而太子劉丹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自然不能輸給他爹。

他也喜歡女人，不光喜歡和自己沒血緣關係的，還喜歡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雖然在漢朝，同胞兄妹通姦是重罪，但是這在西漢時期的王室內還是司空見慣的。只要沒人向朝廷告發，一般都是各國關起門來胡鬧。

但問題是太子劉丹和江齊撕逼了。

都說知道太多的人活不久，江齊就是因為知道太多被劉丹拉了黑名單。劉丹想殺江齊，不料被他跑了，劉丹氣得半死，只能把江齊的父兄抓了殺掉。

江齊這時候已如喪家之犬、走投無路，只能改名江充，去京城上訪。要說這太子劉丹也是蠢，把一個知道自己陰私的人放跑也就罷了，連截訪都不會。

江充應該還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很快就找到門路一狀告到了御前，並且告狀的內容穩、准、狠。

在這封御狀里，江充並沒有像祥林嫂一樣痛陳自己家破人亡的慘劇以及與趙太子劉丹不共戴天的仇恨，而是抓住了朝廷最痛恨的點：他告發劉丹與親姐和庶母私通，還與各地豪強狼狽為奸，一起違法亂紀，弄得基層公務員想管也管不了。

這簡直就是地主惡霸！漢武帝的一生都在致力於打擊諸侯王國和地方豪強事業，以鞏固中央集權，多少諸侯王被玩兒殘，封國變成中央的郡縣；多少豪強被動遷強拆，前往了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僥倖殘存的也都知道要夾緊菊花做人，沒想到打擊了這麼多年，竟然還有如此膽大妄為之徒！

漢武帝劉徹的怒火瞬間就給點燃了，立刻下令把趙國太子劉丹抓起來異地關押。由於這案子關係重大、社會影響惡劣，所以判的速度也很快，鑒於該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劉丹被火速判了死刑。

蠢蛋劉丹捅了天，按說皇上氣也氣了，判也判了，等把人喀嚓掉這事也該結束了。就在這時候，綠王……不……是趙王站了出來。

不愧是親爹，完全沒有計較兒子給自己戴綠帽的事情，他向漢武帝痛陳江充與他們家族有仇怨，弄奸耍滑，故意激怒陛下想要借刀殺人。他表態願意從自己的封國內選出勇猛之士上前線抵抗匈奴，為國家分憂，用來給劉丹贖罪。

趙王劉彭祖是漢武帝的異母哥哥，人很聰明，跟皇上的關係也不錯。漢武帝雖然很生氣，但還算給他面子，只把劉丹廢為庶人，並沒有殺掉。

而江充則因為這件事大大露臉，他的名字也被漢武帝記在了心裡。後來武帝在上林苑的犬台宮第一次召見了他。

為了這次見面，江充可謂費盡心機，他知道漢武帝男女通吃的癖好，又知道「人靠衣裝」這個自古以來顛撲不破的真理，因而特地請求穿著常服覲見。於是漢武帝就看到了「穿著紗縠禪衣，曲裾後垂交輸，冠禪纚步搖冠，飛翮之纓」打扮得如同騷雞一般的江充。

漢武帝看他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很是精壯，不免流著口水跟左右嘆道：「自古燕趙出奇（騎）士。」可以被騎的士……

當然漢武帝對「騎」士的要求通常不止於外表，他不僅喜歡睡人的肉體，更喜歡睡他們的內在美。於是漢武帝化身公務員考試的面試官，又問了一些時政熱點，江充對答如流，讓漢武帝對他很有好感。

一般這種時候，漢武帝約莫會對他誇獎一番，賞他一個小官職，也就這樣了，他很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再見到漢武帝。但江充不等武帝發話就先提出了一個十分奇怪的要求——派他出使匈奴。

這時期，漢匈經常有戰爭往來，出使匈奴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一不小心就狗帶了，或者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做幾十年套馬的漢子。所以連漢武帝都很詫異，他竟然會提出這種要求。

但正所謂富貴險中求，江充是個不折不扣的賭徒，這一次他壓上的是自己的性命，而他要博取的正是漢武帝的寵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江充賭贏了。

等他從匈奴平安歸來，立刻被漢武帝任命為直指繡衣使者，管的正是京畿及周邊地區。

繡衣使者這個職務出現於漢武帝時期，從名字就可以看出來，這個職務不僅穿得漂亮有面子，並且是直接受皇帝指派，負責抓捕京城盜匪，監察都城官員、王公貴族的違法行為，還能調動軍隊，相當威風。

江充深知自己能夠平步青雲，靠的完全是皇帝的喜愛。是維持治下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少給皇帝惹事，還是堅定不移懲治腐敗、大刀闊斧改革創新，都要看天子的好惡，而只要凡是揣摩對了上意，所有政府工作就有了方向。

假如此時上位者是明神宗，那肯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稀泥最好。而漢武帝卻是那種越折騰越精神的皇帝。

接下來京畿地區的王公貴戚們就開始倒大霉了，由於之前管得松，個個都把自家寶馬香車改裝升級了一下，一水兒都是瑪莎拉蒂、賓利、勞斯萊斯、蘭博基尼開出去要多拉風有多拉風，泡妞倍兒有面兒，回頭率超高。

可是他們也不想想，皇上才開著紅旗！

於是這些不合規制僭越的豪車一個不落全被江充舉報彈劾，不光收繳了違制物品，還準備把這些整天就知道吃喝玩樂比豪車的富N代投入軍營讓他們去打匈奴。

漢武帝一看：喲，終於來了個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鐵腕官員，表示是該殺殺這股歪風，對於車庫裡多出來的一堆豪車欣然接受，至於江充的奏請則統統照準。

作為一個資深上訪者，江充深知上訪對於自己的傷害，於是他很快轉變成了一個優秀的截訪者。

為了避免這些利益受損的權貴進宮告狀，江充一接到漢武帝的批准就立刻禁止這些犯事的王公貴戚、近臣侍中進出皇宮。這些人發現皇上怒了，連見都不願見了，這才慌了，於是哭著喊著跑到皇上面前求放過，表示為自己的行為深深懺悔，願意交錢贖罪。

漢武帝時期，犯錯是可以交錢免罪的，因為漢武帝沒錢，而這些人有的是錢。

漢武帝中晚期，由於頻繁的戰爭和鋪張浪費的求仙、封禪等活動，導致國庫空虛，國家的基本任務和全部精力幾乎都在撈錢上，為了撈錢可以不擇手段。這一次王公貴戚們狠狠地出了血，交了數千萬，錢都充作了軍費。

荷包滿滿的武帝很開心：江充簡直是個大大的忠臣！

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江充並沒有滿足於只對普通權貴下手，為了在武帝心中留下他剛正不阿的背影，他挑了兩個最大的目標——大長公主劉嫖和皇太子劉據。

這倆人的隨從和家臣先後在只允許皇帝走的馳道上飆車，都被江充處罰了，連太子劉據出面說情江充都梗著脖子沒同意，堅持要上報給皇帝，結果漢武帝更加覺得這樣的臣子難得。

給他升職！加薪！

漢武帝提拔他為水衡都尉，除了掌管上林苑財產，還負責管理武帝告緡所沒收的部分錢物、田地、奴婢以及在上林苑中的鑄錢業、官府手工業、各種稅收與軍政、民政等。簡直就是皇帝的錢袋子。

把滿朝權貴都得罪了，又秉公執法、不徇私情的江充真的是打算做個孤臣、直臣、廉臣嗎？

非也，這只是他在特殊時期迎合皇帝的一種手段，為的只是飛黃騰達。

在查處別人違法違紀行為的同時，他自己卻做不到身正。身為國家領導幹部，江充為親朋好友謀取私利，時間較長，數額較大，情節嚴重，所以被罷免了官職，但他並沒有遠離朝局。

他結交朝臣，被明確記載的就有後來叛亂弒君的莽何羅兄弟。

後來漢武帝年紀大了，求仙問道又不成，整天疑神疑鬼覺得總有刁民想害朕。

江充知道自己得罪的人太多，跟太子劉據關係也很差，萬一皇帝駕崩，自己估計也要狗帶，於是決定先下手為強。

但要扳倒太子，首先要打倒實力雄厚的衛家，而他一個人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這時候盟友就顯得很重要了，誰覬覦太子之位，想要取而代之，誰自然就是天然的盟友。

想要拉太子下馬並不容易。此時的衛家雖已經聲勢大不如前，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朝廷和後宮之中，依然掌握著重要的職務。太子的生母衛子夫是皇后，太子的舅父就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公孫賀。他們都侍奉武帝多年，深受信任。除掉太子，這兩人是最大的擋路石。

於是圍繞他們的陰謀開始了。公孫賀本人雖沒有大才能，靠著老婆衛君孺發跡，但行事還是頗為謹慎，只可惜兒子教養得很失敗。

他的兒子公孫敬聲身為太僕，不僅挪用公款數額巨大，還與陽石公主私通，結果被人告發，這兩件事多半是真的，但這兩件事可大可小，雖然會被治罪，但不致命。要命的是，告發者還說他行巫蠱詛咒天子。

這下好了，漢武帝把老子兒子一齊捉了下獄，事情還沒有查實，父子倆卻都死在了獄中。漢武帝的兩個女兒——陽石公主、諸邑公主以及衛青的長子衛伉都被牽連而死。

這件事讓衛氏在朝廷中的力量大受打擊，而丞相之位卻被一個叫劉屈氂的人接替。

劉屈氂（lí）是誰？

他是王族宗室，在做左丞相之前，他都不在中央任職，只是一個涿郡太守，而他跟當時武帝的愛將李廣利恰好是兒女親家。李廣利就是漢武帝最愛的李夫人的哥哥，昌邑王劉髆的舅舅。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

而公孫賀父子的死並沒有使整個巫蠱事件得以平息，相反，一場腥風血雨的殺戮才剛剛拉開序幕。

漢武帝年紀大了身體很不好，躺在甘泉宮養病，而江充趁機表示皇帝的病都是因為有人用巫蠱詛咒的。皇帝立刻任命江充為使者，專查巫蠱。江充有了皇帝撐腰，開始大肆搜查，將都城長安掘地三尺，果然挖出大量巫蠱。

但問題是，西漢一直以來巫蠱之風盛行，但只要不以天子為目標都是不犯法的。可壞就壞在，巫蠱這東西埋在地下，可也沒人寫個字說我是詛咒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如果不是針對天子的，官府也沒理由管。

這個時候，江充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他偽造現場證據，對嫌疑人刑訊逼供，不少人受不了折磨開始相互攀咬，這一折騰前後被牽連而死的竟有數萬人。

如果事情只到這一步，其實已有足夠的政績向漢武帝交代了，但是江充並沒有收手，因為他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在宮外。

隨後江充向漢武帝進言說宮中有蠱氣，得到准許後便開始在宮內挖。先開始挖一些不受寵的妃嬪，到後來挖到皇后宮裡，直到最後在太子宮內，終於挖到了桐木人。

這一下，忙忙碌碌幾個月的江充終於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只要將這個桐木人帶給皇帝，太子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因為，由江充一手掀起的巫蠱案，依靠的絕不僅僅是朝中試圖顛覆衛氏的龐大勢力，江充明白，漢武帝的疑心正是他最大的幫凶。

江充是個賭徒，這些年憑著他的小聰明和對漢武帝的了解，他的賭運都還不錯，只是這一次，他失敗了，賠上的不止他自己的性命，還有整個家族。

被掘出桐木人後，太子劉據就把江充抓了殺掉，同時被殺的還有武帝曾經的「小菊花」韓說。

親爹遠在甘泉宮，劉據也不通消息，覺得皇帝被奸人環繞，沒準早就駕崩了。於是他持節發兵宣布江充謀反，又與留守都城的丞相劉屈氂大戰三百回合，把劉屈氂打跑了。

劉屈氂一路小跑到甘泉宮，向漢武帝哭訴太子造反，漢武帝開始還不信，又派了個使者回去打聽情況，結果得到的是太子謀反的實錘，氣得半死。

自己牛逼了大半輩子，臨老了竟然老婆孩子都來造自己的反！統統殺掉殺掉！

老子親自動手了，平亂速度也是出奇的快，後來皇后太子相繼自殺，朝中高級官員將領死了一地，征和年間轟轟烈烈的巫蠱案終於落下帷幕。老皇帝嘔著血給一群參與圍剿太子的人都升官發財。

沒過多久，漢武帝就發覺了巫蠱案里的蹊蹺，把江充三族盡滅。而密謀擁立劉髆為新太子的丞相劉屈氂被腰斬，李廣利則投降匈奴，宗族盡滅。

金日磾——雖慚老圃秋容淡，且看黃花晚節香

（mì）這個名字很怪，怪到這個名字看起來很像擁有萬景台和白頭山的高貴血統，而你很可能只念對了姓。

首先，他的名字念金密滴（音同），雖然沒有偉大的萬景台和白頭山的高貴血統，但他作為匈奴休屠王的王子，起碼也是擁有祁連山血統的高幹子弟。

很可惜，他命不好，出生在了漢匈之爭最激烈的時代。那時候，衛青、霍去病整天帶領大漢鐵騎在西北草原上進行武裝遊行，將匈奴人折磨得如同驚弓之鳥、喪家之犬。

後來匈奴的昆邪王（一作渾邪王）實在受不了了，與休屠王合計合計準備一起率部眾降漢，事到臨頭休屠王反悔了，被昆邪王殺了，老婆孩子都被擄到漢朝，年僅十四歲的金日磾從王子淪為宮裡一名養馬的僕人。

作為俘虜，他可能一輩子只能在宮裡當個馬奴，但在很有些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武帝一朝，也許上一秒是人奴，下一秒便是人臣。

當然，上一秒是人臣，下一秒身首異處的也比比皆是。

金日磾應該感謝他的母親，至少在這種容易熱血中二的少年時期里，她沒有用仇恨將孩子培養成一個哈姆雷特·金日磾或者祁連山伯爵，而是教會了他如何在逆境中活下去，這似乎也成為了後來金日磾一系列不尋常舉動唯一合理的解釋。

金日磾在母親的教養下長成了一個長腿大帥哥，性格溫和又很聰明，並且愛崗敬業，在自己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業績——作為馬奴，他把馬兒養得膘肥體壯。

俗話說，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一次漢武帝傳令想要看馬，於是就看到一個英偉的少年牽著雄健的馬兒從面前經過。

這是一次命運般的邂逅。

漢武帝被少年身上獨特的異域風情深深吸引，當得知他是匈奴王子之後，立刻升其為馬監，之後又升為侍中，也就是伺候皇帝起居的。

不過成為皇帝的新寵必然使得後宮側目，《甄嬛傳》里說了，集寵於一身，便是集怨於一身，雖然金日磾為人謹慎老實，不作不鬧，但是架不住漢武帝身邊圍繞著的那麼多小菊花嫉妒他得寵。於是有人開始攻擊他匈奴人的身份。

不過漢武帝天生順毛驢，周圍人越是討厭他喜歡的人，他越發對那個人好。情況可參照衛子夫、衛青發跡時。

巫蠱之亂太子被逼自殺後，朝廷中衛氏家族的力量幾乎被誅滅打擊殆盡，參與圍剿太子的眾人紛紛雞犬升天。但沒過多久，老皇帝幡然悔悟，將陷害太子的江充宗族朋黨等人誅殺。

侍中僕射莽何羅與江充交好，他弟弟莽通又參與圍剿太子，見江充倒台，預感自己大難即將臨頭，於是乾脆密謀殺掉漢武帝。但是金日磾很聰明，他覺察到了莽何羅的異常，開始暗中監視，搞得莽何羅沒機會下手。

不過機會就是溝，擠擠總會有的。

一次漢武帝去林光宮，正巧金日磾有點不舒服在偏殿休息，莽何羅覺得機不可失，趁著早上漢武帝還在睡懶覺，就準備行刺。

金日磾正在上廁所，得知莽何羅無故入內，趕忙從馬桶上爬起來飛奔到漢武帝寢室，躲在內門後，果然看見莽何羅帶著刀從東廂房而來。

這時莽何羅也看見金日磾了，大驚失色。他知道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乾脆不再掩飾，飛奔入漢武帝卧室準備行刺，弄得金日磾措手不及。眼看陰謀者即將得逞，皇帝就要遭遇不測，結果莽何羅不小心撞到了室內的陳設，摔在地上。

這真是改變歷史走向的一摔。

就是這一摔讓金日磾得以追上行刺者，漢武帝保全了老命。

之後金日磾一把抱住莽何羅並且大喊：「莽何羅造反。」漢武帝這才從床上驚起。眼見莽何羅與金日磾抱在一起滾來滾去、難捨難分，侍衛們拔刀想殺莽何羅，漢武帝對於寵愛的人總是憐香惜玉，害怕誤傷到自己忠心耿耿的小菊花，喝令侍衛不許動手。

直到最後金日磾揪住莽何羅將他摔到殿下，侍衛們才一擁而上將他綁了起來。

金日磾的忠誠讓漢武帝倍加欣慰，他最後一直做到車騎將軍，成為漢武帝的託孤重臣之一。漢武帝臨終前想要給他封侯，金日磾卻以漢昭帝年幼為由，堅辭不受。

我讀漢史時常常覺得迷惑，且不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便是漢人中也少見這樣的臣子。他究竟是大大的忠臣，還是個善於隱藏的偽君子？

他勤勉謹慎，漢武帝賜他宮女他不敢收，要納他女兒他也不肯，似乎並不是無底線的貪戀權勢。這正是他的聰明之處。在冷酷又專斷的漢武帝身邊，尤其是武帝晚年波瀾詭譎的朝廷里，他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漢武帝託孤時，讓霍光效仿周公旦輔佐昭帝劉弗陵，霍光趕忙謙讓說：「我不如金日磾。」此時金日磾非常明白，自己的資歷、人脈、出身均不足以與霍光相比，何況漢武帝已經做了決定，讓霍光輔佐少主，霍光推辭不過是套路。

這時候他要做的是鋪好台階，讓漢武帝和霍光這場「託孤」和「三辭」的把戲能夠順利演下去。所以他不僅要接話，還要避免得罪霍光又不能顯得太虛偽。

這時候金日磾表現出了高超的政治素養，他非常誠懇的說：「我是一個外國人，選我做託孤的重臣容易使匈奴輕視漢廷。」言下之意，不管我能力行不行，我出身屬於黑五類，讓我成為頭號託孤重臣是不可能的。

霍光這才找到台階下，順勢接了漢武帝的任命，而金日磾成為霍光的副手，一如既往的低調。

他非常冷酷。不知是在漢武帝身邊浸淫太久，耳濡目染的緣故，還是他身為草原人的天性就是如此。

史書記載，漢武帝很喜歡金日磾的兩個兒子，經常帶著玩，有一次他的長子從背後抱住武帝的脖子，金日磾看見了就瞪著他。等這孩子長大了，有次在宮內和宮人戲耍，被金日磾撞見，認為他淫亂，所以清理門戶，把兒子殺了。

我讀到這裡時常覺背脊發涼，不由想起另兩個人——易牙和王莽。

易牙是春秋五霸之一齊桓公的廚師，齊桓公一句「想吃人肉」，他便忙不迭地把兒子殺了煲湯給齊桓公喝。管仲臨死前曾對齊桓公說：「易牙為了討好國君，不惜殺子，沒有人性，不宜為相。」

王莽的二兒子王獲，殺死了家裡的奴婢，原本是罪不至死，至少在當時如此，但王莽卻逼著他自殺，以保證自己的聲望。

至於易牙和王莽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一個亂了齊國，一個篡了漢朝。

自古殺兒子的人都是要干大事的。

但是縱觀金日磾的為官之路，極其小心低調，似乎也並沒有什麼野心，他殺兒子更像是一種斷尾求生——在這個一著不慎便族滅的時代，倘若因為一個不成器的兒子而使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都付之東流，的確是不划算。

所以趁早割肉止損。

漢昭帝繼位剛一年，金日磾病重，和他關係很好的霍光奏請漢昭帝封他為侯。他病逝後，漢昭帝還為他舉行了極其隆重的葬禮。在歷經武昭兩帝的政治動蕩後，他真可算是為數不多保住晚節的人。

這大概就是他母親教會他的，如何在逆境中生存下去——低調、清醒、自律、中庸。不做出頭鳥，不與人爭利。

這應該也就是他少年時期許下的最大心愿和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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