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粹是神秘學大師？好故事，但不是史實

看我的眼睛……阿道夫·希特勒的私人攝影師1925年拍攝的，公開演講時的希特勒。照片出處Gamma/Getty

納粹是神秘學大師？

好故事，但不是史實

作者：彼得·施陶登邁爾

翻譯：王立秋

也許，這一切是從印第安納·瓊斯開始的。當《奪寶奇兵》於1981年首映的時候，它給觀眾們奉上了這樣一番生動景象：笨手笨腳的納粹軍官們，沉迷於隱秘的傳說，渴望利用古代的神秘力量來服務於自己的罪惡目的。往前快進幾十年，今天的大眾文化依然充斥著納粹神秘學的意象。從歷史頻道到電子遊戲，從好萊塢電影到漫畫書，從聊天室到紅迪網到油管，關於納粹之邪惡背後的隱藏力量的，無窮無盡的猜測到處都有。關於這個主題的書也到處都是。它是熱衷於陰謀論的人的最愛，也是專業真相拆穿者的最愛。不知怎地，我們都和印第安納本人一樣，變成了神秘學的專家。而且我們很多人都相信，其晦澀難懂的秘密，是理解納粹的關鍵。

1981年《奪寶奇兵》劇照，愚笨的納粹軍官沉迷隱秘傳說。

這種誘人意象的問題，不僅在於它是錯誤的。納粹神秘學的神話不只是一種好玩的獵奇，對電影暗示力量的證明。它還反過來有效地削弱了（人們）對它所強調的那個主題的歷史的理解。它產出一種關於納粹主義的扭曲觀點，和一種對神秘學的扭曲的看法。但它也提供了一個批判地反思的場合，一個機會：讓我們看到，我們可以如何更好地理解納粹時代關於神秘學的那段複雜的歷史。它甚至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納粹的邪惡，及其背後不那麼隱藏的力量。

為什麼納粹主義與神秘學之間的關聯如此迷人，如此持久？關於希特勒與神秘學之間理應存在的關聯的說法，早在希特勒上台前，就已經在流傳了。該意象以多種形式出現：納粹主義是黑暗力量的工具，或，納粹是隱秘的神秘學大師。這些想法的吸引力源於神秘學本身的性質。秘傳哲學許諾了這樣一種准入：通過研究那些隱秘的學問，你可以進入一種更加深刻的實在，一種在日常世界帷幕之外的，更高的真理。由於尋常的解釋看起來是如此地不足以解釋納粹時代的可惡，秘傳的選項就顯得迷人了。它也符合納粹主義本身的修辭：暗示與引誘，而非平實與直接，充滿了宏大的夢想和關於某種超越日常現實的不可言喻之物的模糊的許諾。

法國B級片《魔鬼湖》（Zombie Lake）海報，納粹軍官成了一堆綠色殭屍。

危險就在於此。把納粹主義怪到超脫凡俗的彼岸力量上，也就是在宣布，最初使希特勒掌權的那些平庸的由頭無罪了。然而這樣的信念之所以會持續存在，是因為很少有東西來和它們競爭；關於納粹政權與神秘學潮流之間的聯繫的堅實的學術研究極為罕見。然而，也不是完全沒有：歷史學家們經常避開神秘學這個看起來聲名狼藉的主題，但關於它在納粹德國的地位，也確有一些透徹的評論。儘管經常被嘩眾取寵的討論給蔭蔽，但關於（神秘學）這個主題的嚴肅著作，也在不斷出現。這些書中提出的論證大多有待辯論，但它們的確提供了一種對這個歷史被忽視的部分的批判的省察。

曾一度在電影和插畫中流行的納粹神秘武器。

而且，那段歷史看起來和在它周圍生長出來的那些神話截然不同。想一想一直在流行的納粹神秘學意象的三大要素吧：圖勒學社、黨衛軍的Ahnenerbe或「祖先遺產」部，和維韋爾堡。普遍的看法把這些看起來皈依的現象——它們是如此地符合第三帝國的神秘形象——看作是納粹的統治和神秘學的神秘世界之間不可分割的聯繫紐帶。這些現象中的每一個，事實上也的確與神秘學有一定的聯繫，但這些聯繫要比神話要我們相信的更加凡俗的多——而且，弔詭的是，也比那些神話告訴我們的更能說明問題。

在一戰後一時臭名昭著的短命的圖勒學社，經常被描繪為人們認為促成納粹黨的「秘社」的范型。可儘管該組織的確是秘密的，且它為數不多的成員的確包括後來進而領導納粹的一些任務，但是，圖勒學社卻不是一個神秘學社團。該群體的創建者，給自己取了魯道夫·馮·塞波騰道夫這樣一個自創的貴族名字的那個人（它實際上是火車司機的兒子）的確對神秘學很有興趣，但該社團的其他成員，卻對神秘學無感。這並不奇怪，因為圖勒學社實際上是一個致力於右翼激進主義得到政治組織，而不是什麼秘社。除傳播反猶宣傳外，其主要活動還包括在慕尼黑地區與左翼勢力進行武力對抗。希特勒與該群體無任何聯繫。圖勒學社孵化了納粹黨這個想法，是塞波騰道夫的自大想像的產物；在該組織解散多年後，他出版了一本偽造的回憶錄，聲稱他在早期納粹運動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對於這種說法，從來沒有過明確的證據。

海因里希·希姆萊的「祖先遺產部」呢？這是黨衛軍的一個部門，主要致力於研究所謂的，德國人的雅利安起源。多虧了希姆萊個人對神秘學的痴迷，該部門主持的一些計劃才和神秘學有了聯繫。但該部主持的大部分計劃並不是這樣的。直到戰爭開始，該部的注意力，在很大程度上都集中在常規的考古學研究、民俗研究和史前研究上。到1939年以後，其注意力才轉向軍事問題，包括對人體進行醫學實驗。正如歷史學家朱利安·斯特魯布（Julian Strube）所指出的那樣：「祖先遺產部」的研究是有意識形態和宣傳的理由的，其目的，是在德國學界確立黨衛軍的影響。人們很容易把這種東西斥為偽科學，而且大多也的確如此。但這樣的回應，也讓主流的科學給逃脫了。和祖先遺產部合作的許多人都是相關領域的成名學者，且當時的德國學界也樂意接受納粹的資助，給納粹的計劃提供材料等等。給所有這一切打上偽科學的標籤令人欣慰，但也太過於簡單了。

《鋼鐵蒼穹》中，納粹戰敗後躲進了月球，並建立了軍事基地。

作為黨衛軍神秘學儀式之場所的維韋爾堡也有類似地問題。這種特別堅韌的信念為歷史神話的演化提供了一個研究案例。該城堡本身是一個壯觀的，有好幾個世紀之歷史的建築，而在德國在戰爭中如預期的那樣取得勝利後，希姆萊也弄了很多誇張的規劃，把它變成了意識形態教導的中心。在德國戰敗後，前黨衛軍軍官發現了通過凸顯希姆萊的惡魔野心來轉移責任這樣一個投機的方式。學者們花了數十年的時間來研究這座古堡和黨衛軍對它的使用，才拆穿了這些開脫罪責的小報故事。但到那時，傳說早已取代的現實，遮蔽了這座古堡在納粹體系中的實際功能：納粹在這裡進行的不過是常規的官僚任務，以及對附近一個集中營的勞動力的管理。維韋爾堡的神話對曾經廣為流傳的，黨衛軍是一個神秘學社團的意象貢獻良多，後者是秘傳圈子和新納粹圈子裡備受珍視的一個母題。

1936年，海因里希·希姆萊探訪集中營。

在納粹政權最終垮台後不久，忒奧多爾·阿多諾就總結過，神秘學是「愚者的形而上學」。這個嚴苛的判斷受到研究秘傳世界觀的學者的廣泛批評，在很多情況下，這樣的批判也不無道理。神秘學傳統從智識上說是豐富而多樣的；它們不只是人們在提到秘傳時會想到的那些古怪而異想天開的東西。但有一點，阿多諾是對的。死盯著惡魔的力量，可能會分散我們對塑造現實的社會力量的注意力。所以，要從納粹的荒蕪的無意義中找出意義，是要下一番功夫的。當然，歷史不僅屬於歷史學家。然而，在這裡，注意一下關於那個時代和我們自己的時代之間的令人不安的相似，歷史的記錄可以告訴我們什麼和不能告訴我們什麼，總是好的。把納粹德國的恐怖歸咎於隱晦的神秘學來源，對我們來說太容易成為迴避理解過去的艱辛工作的便宜手段了。

彼得·施陶登邁爾（Peter Staudenmaier）是威斯康辛州馬凱特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他最近出版的一部著作是《在神秘學與納粹主義之間：法西斯時代的人智學與種族政治》（Between Occultism and Nazism: Anthroposophy and the Politics of Race in the Fascist Era,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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