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里的幾位老人

這個小區，我住了十年，算是老住戶。

十年前，門口沒這麼熱鬧，車位沒這麼緊張，是個有點荒涼的城鄉結合部，晚上看不到幾個人。

計程車都不大願意來，理由都懶得編——

「去哪兒？」

「東城馥邦。」

「不去！」

因為回程拉不到人！

現在，房價蹭蹭漲了四五倍，門口大馬路經常堵車，小區毀綠建車位，心疼而無奈！

十年來，我天天在小區轉悠，也便熟識了很多人。

有幾位老人，印象很深，覺得很有記下來的必要。

一位老人，腦溢血，也許是腦梗塞，半身不遂，走路艱難。

每天，就是每天，獨自一個人，推著輪椅，圍繞小區的中心循環路，走啊走啊走啊，不停地走。

上午四圈，下午四圈，幾乎風雨無阻，除非暴雨大雪。

大太陽的天氣，便戴個草帽，我們沭陽常見的編織草帽，上面常常印些字。

一天下來，起碼要走上八九里路。

腿腳不便，走得疲乏，就坐在輪椅上休息。

每每遇見，不是一跛一跛，慢慢往前走，就是坐著歇息，用草帽扇風納涼。

毅力如此堅強，很少見到。

不知怎麼的，一下子，我想起了阿甘——執著，堅毅，不停地跑，跑過了兒時同學的歧視，跑過了大學的橄欖球場，跑過了炮火紛飛的越戰泥潭，跑過了乒乓外交的戰場，跑遍了全美國，最終跑到了人生的最高點。

這位老人，讓我生起十足的敬意來！

人生的堅持，生活的堅持，是很難很難的！天天走，年年走，走了好幾年，沒幾個人能做到。我就不能！

遇見了，神態是淡然的，笑容是燦爛的。

我說：「吃過了嗎？」

他笑著說：「吃過了。」

我說：「天熱了，少走點啊。」

他還是笑著說：「沒事，還可以。」

今天早上，我們打招呼，他說，準備上午走五圈，更讓我吃驚不小！

魯迅，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我呢，則想擠出內心還有的一些矯情和懦弱來，好讓自己活得更堅強些。

一位老人，男的，瘦骨伶仃，衣衫破舊，步履蹣跚，天天推著個嬰兒車，小區里到處撿垃圾，主要是翻垃圾桶，翻了這個翻那個。別人扔掉的紙盒、塑料袋，能賣錢的，他都要，放在嬰兒車裡。

那個嬰兒車，車上的那把傘，頭上戴的帽子，一看，便知是撿垃圾撿來的，屬於廢物利用。

還有一位老人，女的，也是瘦骨伶仃，也是衣衫破舊，也是步履蹣跚，一隻眼睛有殘疾，獃滯無光，也天天在小區撿垃圾，翻垃圾桶，翻了這個翻那個，不過她推的是三輪車。

最近，她戴了一副墨鏡，可能為遮蔽眼睛，那副墨鏡，應該也是撿來的。

這兩位老人，都在我們這個小區撿垃圾，你撿你的，我撿我的，沒有交集。都不是專業的拾荒者，只是住在這裡，就近，順便，撿點垃圾，賣點零花錢。

說得高級一點，也算是「業餘愛好」吧，活得都很艱難，卻自得其樂、有滋有味。

早上，我們下樓上班，看他們過來，便把手裡的廢棄紙箱遞給他們，他們一迭聲地說謝謝，我感到陣陣心酸——頤養天年的年齡，還在遭這個罪！

但我一點沒有看出遭罪的神態！

兩人在垃圾桶里翻來翻去，撿到點東西，總是那麼高興，比我們一月拿好幾千塊工資，高興多了。

一般人沒有的高興！

很多養尊處優的老人，天天呆在空調房間，保姆伺候，子女呵護，日不曬、風不吹、雨不淋，卻經常頭疼腦熱，沒個安穩日子；這兩位老人，生活艱難，沒有條件享受，為了生存，冒著酷暑，聞著惡臭，翻垃圾桶，撿拾破爛，因禍得福，身體康健得很，心情也快樂得很！

人啊，哪裡說得清享福和受罪呢？

小區大車庫，20平方左右吧，租住著兩位老人，老夫妻倆。

老頭在外面做點事，不知道做什麼，好像是給一個菜市場做保潔，掃掃地什麼的，騎個三輪車，早出晚歸。那麼瘦弱，也做不了什麼重活，掙不了什麼大錢。

沒事的時候，便順帶著撿點破爛，放在三輪車上。做保潔的人，很多人都兼做這樣的事兒，公私兼顧，也算方便。

他們家的門前，便時常堆滿各種垃圾，收拾好的、捆紮好的，防止同行下手，還要放進小小的卧室里，屋裡的氣味，便極其難聞。特別是夏天，十米開外，都刺鼻難忍。

有時撿的紙盒、紙箱，下雨泡濕，還要一個個理開來，攤在門前晒乾。

天天撿破爛，租住狹小的車庫，沒有窗戶，沒有空調，冬天凍死人，夏天熱死人。

我和妻子時常慨嘆——這樣的生活狀況，這老夫老妻的生命力，真是頑強啊！換了我們，能堅持幾天呢？

我們天天還那麼「三不滿四不足」的，丟人不？

我們經常看到老夫妻倆，高高興興地包餃子吃、包餛飩吃，高高興興地撿垃圾、整理垃圾，那種快樂，遠遠大於我們！

我們每次遇到，老夫妻倆都很熱情地打招呼！

我的內心，便湧出一些悲哀來——我們的生活條件比他們高出千萬倍，但為什麼活得那麼累、那麼苦呢？

這幾位老人，都住在小區里，幾乎天天見，姓什麼，叫什麼，一概不知。

印象深，因為他們的艱辛和毅力，更因為他們的笑容和快樂。

快樂，是多麼美好而奢侈的事情！快樂，從不嫌貧愛富，從不趨炎附勢，和錢，和地位，一點關係也沒有！

開個大奔，一年掙上千萬，還煩得不行！賣個瓜子，剛夠溫飽，天天可以樂開花！沒法說！

這幾位老人，高高興興的樣子，多麼讓人羨慕加嫉妒！

我就一直很納悶：他們為什麼那麼快樂？

他們的過去，他們的現在，不堪回首——身體不好！生活不好！艱難得很！

但是，他們不回首過去，不耽於眼前，他們只看明天——明天，我的腿可能會更好，說不定哪天會恢復正常；明天，我能撿到更多的垃圾，能賣點錢，吃頓好的……

王健林的小目標是掙一個億，這幾位老人的小目標是多走幾步、多撿點垃圾。一個億和幾步路、一堆垃圾，帶來的快樂，好像沒有什麼區別。

他們的眼裡有明天，明天總是美好的！他們的生活，艱難之外，便有很多美好！

我們很多人，總是想著過去自己的年輕力壯，總是想著過去自己的風光無限，總是想著現在自己的病魔纏身，總是想著現在自己的失意難過。

一下子陷入泥潭，無法自拔。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就是痛苦。

那幾位老人，活在希望的明天里；而我們很多人，活在沮喪的昨天里。

快樂與不快樂，就在這裡！

人活在世上，生活方式多種多樣。但我們不要總活在自己的「殼」里，也要看看別人，多向別人學習學習。

幾位老人的生活，我們誰都不願過，也沒有必要過，但他們的生活態度，真的很值得我們學習！

「三人行，必有吾師。」這幾位老人，讓我領悟了很多東西。

明朝人呂坤，說過一段話：

「以患難時心居安樂，以貧賤時心居富貴，以屈居時心居廣大，則無往而不泰然。以淵谷視康莊，以疾病視強健，以不測視無事，則無往而不安穩。」

能懂得這段話，並踐行之，才是會生活的人。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人呢，懂得大道理的人很多，知道應該怎麼做的人也很多，可是，事情一旦降臨到自己頭上，便是兩回事了。

別人生病，自己去勸說，說話一套一套的；自己生病，馬上完蛋，一蹶不振！成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別人失意，自己去勸說，還是一套一套的；自己倒霉，別人勸兩句，便說別人是「坐著說話不腰疼」！

人，總是這麼表裡不一！

呂坤，是個哲學家、政治家、思想家，能總結出這麼一套高深而實用的理論來，不奇怪，水平在那兒擱著呢。

這幾位老人，疾病，窮苦，艱難，有人甚至不識字，卻活得樸素真實，實實在在地踐行著呂坤的思想，所以活得那麼泰然、那麼安穩。

這幾位老人，也算是真正的哲學家！

我們很多人呢，生活條件好得多，文化知識高得多，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卻總是不大會生活，天天皺著個眉，耷拉個臉，苦大仇深，水深火熱，應該算是失敗的人生！

看看這幾位老人，你不應羞愧而死么？

想想這幾位老人，想想自己的透析，我心裡也變得泰然許多、安穩許多，疾病，哪有那麼可怕！怕，又有什麼用？徒增煩惱而已！

生活，要努力，也要滿足。有的時候，不滿足，你就痛苦著吧。

這幾位老人，有努力——堅持鍛煉身體，堅持撿拾垃圾；有滿足——今天走了八圈，今天拾到兩個紙箱。天天就很充實、快樂！

生活，別矯情，有目標，有追求，有苦吃苦，有福享福，得意時不忘形，失意時不沮喪，人生的快樂，便能增加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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