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是群體謀殺

今天介紹的這套英劇，可能有些虐心，有些壓抑，看過之後，估計很多人未必會很舒服。但是，這樣的事情卻一直真實存在……

2008年-2011年，英國羅奇代爾小鎮，二十多個未成年女孩被巴裔成年男性長期強暴、強迫賣淫，但她們試圖向公眾求助，得到的卻只是當局人員的冷漠和質疑。

哪一種更可怕？被強暴，還是被道德審判？

這部名叫《三個女孩》的BBC三集迷你劇，來自真實事件，大概才播出一個月，評價非常好，

豆瓣8.8分，

IMDB8.5分，

但是我必須慎重地提醒大家，這將是一次非常煎熬的觀影過程。我一口氣看完三集，中間真的被氣哭了好幾次。

因為這部電視劇試圖向我們講述一個可怕的事實：遭遇性暴力的受害者，在事後所受到的二次傷害，往往並不亞於性暴力本身。

《三個女孩》聚焦的是其中三位受害者。她們都是典型的white trash少女，和父母不和，也無心讀書，整日在街上遊盪，酗酒、濫交，都是可能發生的事情。

她們結識了一個自稱daddy的巴基斯坦男人，對方開一家咖喱餐廳，邀請她們過去玩，無償提供酒水和飲料，並且十分好脾氣地包容她們醉後的瘋狂打鬧。

直到有一天，daddy突然陰沉下來臉，對她們說：你們不會以為這一切都是免費的吧？

噩夢從此開始。

看到這裡，當然就有很多人要跳出來責怪這些少女不自愛，咎由自取，活該為自己的錯誤買單。

不只你們這麼想，劇中很多人也這麼想。

在第一次被強姦之後，女主角Holly去報了警，她找出了自己沾滿強姦犯DNA的內褲，找出了當時穿的所有衣服。然而等待她的是什麼？

是男警官事無巨細的盤問，對強姦過程彷彿窺探一般的盤問，是他漫不經心的哈欠，是他聽到「我在這之前和人發生過關係」之後意味深長的停頓。

就好像這樣小小年紀就和人發生過關係的女孩根本是一個濫貨，恨不得把男人生吞活剝了，哪有什麼被強迫之說。

於是，出於對警察的絕望、對daddy的恐懼，Holly又被拐騙回了那群巴基斯坦人的身邊。本可以只是一次的傷害，卻變成了漫長的屠戮。

強暴者將女孩的裸體視頻放到網路上

Holly第二次報警，是在她被迫懷孕之後。

但是警方的態度沒有任何改變，依然咄咄逼人地問她：「你上車的時候，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嗎？」

得知她懷孕的社會福利部門急忙忙地跑來要和她討論「你對生活方式的選擇」，要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從襁褓里奪走，因為她們「擔心孩子會遇到不負責任的父母」。

他們看待Holly的眼神，如同她已經是個墮落到骨子裡的娼妓。可是，誰還記得，她也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既然可以這樣假惺惺地關心一個尚未出生的嬰兒，為何卻沒有人關心這個嬰兒的母親，同樣也是未成年的少女呢？

第二次報警後，Holly搬回家和父母住，安心帶寶寶，重新撿回自己的課業，預科每一門都通過了，可以念大學了。

但是她再一次被這個社會拒絕。她的案子被皇家檢署院撤訴，理由是證據不足。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未成年小太妹的一面之詞，哪怕她的內褲上沾滿了強姦犯的DNA。

於是她也再一次自甘墮落，放棄學業，住進一家母嬰福利院，終日活在酗酒和被剝奪撫養權的威脅之中。

Holly已經不是一個「典型」的受害者了。

她小小年紀就和人發生關係，舉止輕浮，所以對陌生人的邀請來者不拒；她不懂得自我保護，所以對他們的暴行只能逆來順受；她不被父母和師長信任，所以遇事也不敢向他們求助。

甚至於，她還在被侵犯之後，「主動」地離家出走，回到他們的身邊——雖然那時她並不知道她的朋友要將她推進火坑。

她的朋友Amber就更可怕了。在這場悲劇當中，她擔任的幾乎是個「拉皮條」的角色。

她以為她在和巴基斯坦人談戀愛，所以就心甘情願地送上自己的朋友們，即使她自己也會被打罵、也要被輪姦、也要在事後將所有的錢上交給「男友」。

沒有一個男人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女朋友。她不知道嗎？但她或許缺少的正是這一點點自欺欺人的愛，又或者她根本不懂什麼是愛，她的年紀太小了。

她可惡嗎？她將朋友們推進火坑嗎？不，她們只是一起跳了進去。

《三個女孩》最可貴的一點，就是這部劇每一分鐘都在告訴我們，即使這樣，她們依然是受害者。

本地性健康機構工作者Sara，一直在為她們的困境奔走，向當局遞交了上百份報告。

重新開啟調查的巴裔檢控官Nazir，同樣也非常清醒地意識到，生活混亂，並不是她們遭到性侵犯的原因。

甚至於說，那些人就是看準了她們的軟弱輕信、頭腦混亂、又很難被他人信任，出事之後根本無人可以求助，才可以這樣輕易地將她們玩弄於股掌之中。

負責調查案件的女警官Maggie，對於Amber和Holly所受到的不公對待而憤憤不平。Holly是受害者，Amber也是受害者。

她難道真是個拉皮條的？不，她也是個孩子，她也被拐騙，被傷害。

最難得的是，Holly的父親也一直沒有放棄。他不僅告訴Holly，不要害怕被強暴者報復，還在她勇敢地出庭作證時，不同於普通家長認為這是「家醜外揚」，給予她完全的鼓勵和支持。

幾乎是劇中最感人的場面之一

即使她們像一群街頭小太妹，粗魯無禮，讓人討厭；即使她們面對性侵犯，軟弱無能，完全沒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就好像是送上門讓人家侵犯……

她們依然是受害者。

她們被誘拐、欺騙、被威脅，完完全全地跳進了那群成年男人的陷阱里。

可是，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童妓，存在的只有被性虐待的兒童。

其實客觀來說，這部作品的社會意義，大於其創作本身。

雖然結構和層次都非常清晰，但對於每個話題都是淺嘗輒止。這本身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案件，涉及到官僚主義，涉及到難民和種族問題，涉及到女性問題，涉及到對未成年人的教育方式，還包括對陪審團制度和對法律的討論。

尤其如果將這部作品和我們之前也推薦過的一些比較成熟的、同為犯罪題材的紀錄片，例如《辛普森：美國製造》《紐約災星》相比較，很明顯在對題材和節奏的把控上，都不是那麼老到。

但是，作為一部由女性導演和編劇的作品， 主創們確實選擇了一個最值得切入的角度——她們事無巨細地講述了這些年輕女孩的切膚之痛。

再一次，我們看到這個《洛麗塔》的故事，從洛麗塔的角度來講，變得多麼慘痛。

我還想和大家聊一聊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如果說《三個女孩》更側重的是輿論和道德審判對於受害人的傷害，那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就是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描寫出性暴力本身。

林奕含本人的文學素養是非常高的。從書里就可以讀出來，她真的是一個書獃子，是一個非常了解中國傳統文化，喜歡《紅樓夢》、喜歡張愛玲、喜歡王德威的人。她以畢生才華寫下了這部作品。

可是當她用這樣才華橫溢的文筆，用她精妙的、奇巧的修飾，像手術刀剖開自己腹腔一樣，將醜陋事實變成鉛字的時候，文學本身在她心裡已經死了，就好像那個十三歲的房思琪。

「其實是我配不上你們。我是餿掉的橙子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個燈火流麗的都市裡明明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

最令人痛苦的是，這本書是從兩個人的角度交叉來寫的。房思琪在巨大的痛苦中，根本已經精神崩潰。她的痛苦無法改變，那她只能改變自己。

「她現在還感覺到那食指在她的身體里既像一個搖桿也像馬達。遙控她，宰制她，快樂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惡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愛老師不難。」

可是李國華呢？他這麼卑劣，又這麼快樂。

「他喜歡在一個女生面前練習對未來下一個女生的甜言蜜語，這種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種環保的感覺。甩出去的時候給他的離心力更美，像電影里女主角捧著攝影機在雪地里旋轉的一幕……空間硬生生被拉成時間，血肉模糊地。真美。」

「英文老師不會明白李國華第一次聽說有女生自殺時那歌舞昇平的感覺。心裡頭清平調的海嘯。」

房思琪有多麼忍辱負重和自欺欺人，就多麼正中李國華的下懷。加害人和受害者之間的殘忍對比，就是這個世界的背面，就是真正的深淵地獄。

在這本書的最後，林奕含說，「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像力的。」

所以，現在依然會有蕩婦羞辱，依然會有處女情結，依然會有人對受害人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為什麼這世界上有那麼多女孩，獨獨你被強姦了呢？你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但是他們根本忘記了，這句話的預設，就是將「女孩會被人強姦」合理化。憑什麼一定要有人被強姦，難道強姦犯就和醫生護士郵遞員一樣，是這個社會必不可少的一份子？

為什麼每次發生類似事件的時候，總有人期待反轉，總覺得弱者在恃弱行兇，總想要站在兇手那邊說話，對於別人受到的傷害，卻好像沒有基本的同理心？

是想要特立獨行？想要證明自己的客觀和理性？

但我更傾向於相信，這是因為即使在人的潛意識裡，被崇拜的也永遠是強者，是權力。而弱者就理應被踩在腳下。

性本身不應該是一種難言出口的禁忌，性器官的傷害，本質上也是一種身體的傷害，這並不比胳膊骨折、或者是撞破頭更難癒合。

倘若可以做到這樣的坦蕩，那一定會很好。可是對於房思琪，對於Holly，對於其他許許多多的少女而言，這並不只是身體的傷害，這同樣也是強暴者在她們身上進行的、最直觀的權力展現。

被羞辱、被傷害、被施暴，但是最糟糕的是，以一種最痛苦的方式，遭遇權力的壓制，感知自己「弱者」的身份。

甚至於，她們所需要對抗的不僅僅只是一個強暴者，還有許許多多個恃強凌弱、苛責女性、物化女性的人，還有他們所有人構成的、堅不可摧的性別壁壘。而我們都生在其中。

這些受害者，需要花掉多少時間、用多麼漫長的人生，來克服因此產生的自我羞辱和自我否定？

很幸運的是，Holly，Amber，Ruby，這三個女孩在經歷了漫長的煎熬之後，終於還是見到正義公之於眾的一天，終於可以走在陽光下。

但是，"房思琪"還是死了。

用自己畢生的才華嘔心瀝血地寫了一本書，遇到了愛她包容她讓她可以正視自己人生的丈夫，這些都沒有救到她。她還是死了。

在《三個女孩》的最後，女孩們最後一次，直直地、面無表情地望向鏡頭。

逝者已矣，而活著的人，將永遠背負這些傷痛走下去。

沒有人可以從深淵之中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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