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短篇科幻

當我再次站到這個門前時，不知道自己是高興多一點還是感嘆多一點。

除開兩旁金屬門柱高處多出來的幾個攝像頭外，這裡好似未曾改變，在那拱門之上，那個同樣閃現冷灰金屬光澤的出口編號依然挺立在那裡，好似一個居高臨下的神邸，高孤的漠視著這門口出出進進的不同的芸芸眾生。

多年前，我父親就是在這裡送我入城的，當他把幾大包行李遞給我的時候，用有些喘息的聲音說了句：「自己好好的，有啥事就給家裡打電話。」隨後，他看了看入城門靠右的人行通道檢查口，又補了一句，「去吧。」便不再言語。

進入檢查口，我記得自己回頭看了一眼，平日里比較木訥的父親，還站在道口，目光依然落在我身上，他看見我回頭，臉上好似露出了平時難得一見的笑容，他向我揮了揮手示意我進去，我停頓了片刻，看著他，而後轉過頭，向隧道深處走去，也向自己的新生活走去。

我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高興多一點還是憂傷多一點。回憶總是和真實有所差異，當你每回憶一次，它和真實便更遠離了一次。

也許父親當時有沒有露出笑容這件事情也是如此，當然這也無法去證實了，無論有否，就讓其烙印在記憶里吧。

在我的記憶里，從小到大，父親總是不拘言笑，有些沉悶。一直以來，很多事情，我都只會給母親說。母親是有些傳統的女性，即便網路時代的很多事物讓人們改變了很多，但是母親卻依然遵從著賢妻良母的生活方式，在很多事情上都會柔和許多就如同她的言語一般。我和母親都走得更親近也是自然，即便是後來進城讀大學，然後算是比較順利的進入工作，每次和我通電話的人都是母親，而父親最多是借母親的口轉述幾句慣常的叮囑。有人說，女兒和母親親近，這是理所當然，因為同為女性有了更多相似的屬性。

但在我看來，我的家裡則是因為父親的性格使然。

在讀書這件事上，父親可以說是有些嚴苛，我一直以來在班級都是處在拔尖的位置，但是只要哪一次考試成績出現偏差，他定會責罰我，讓我關在家裡禁閉，思過，然後抓緊努力，把波動的成績再提上去。

在學業上，他對我要求頗高，他一直的期望和認為，就是我以後能考入一線的城市，然後定居在那裡，不像他們，一輩子都沒機會去到那遠方的大都市裡。對於他們來說，那是全然不同的一種生活方式。

我高考成績下來時，我記得父親喝了酒，醉眼朦朧的他也變得和藹了許多，他一直在那兒說著我的成績，說著這麼多年對我的嚴厲，說著以後的生活。說他這下終於放心了，因為我有了進城的第一張船票。

「小雅，別怪爸爸以前對你嚴厲，別怪爸爸。」說這話時，我聽見他言語間有些落寞和無奈的語氣，不禁的啞然。也許只有在這種時候，父親心裡那柔軟的部分才在我面前顯露了幾分。

我其實心裡很清楚，父親是太想我擺脫所生活的環境，去到那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地方去。

我記得，當時的自己在父親那落寞的語氣里，想到的卻是和自己同屆的那些沒有考上的學子們，和他們那和我父親帶著類似期盼的父母們，失望的眼神。

現在的制度很平等，沒有第二次機會，據說以前的學子們還可以復讀，擁有多幾次的機會。但是後來卻理所當然的被取消了，因為大都市大學的名額，能分配到我們這種小地方的，屈指可數。於是每個人只有一次機會，錯過了，這怨不得誰，只有接受現實。老話說，僧多粥少，可能就是這個感覺了。對於三四線城市和小地方的人來說，改變命運的機會就是這樣像救命的稻草一般，難以把握。

這次回家，我早早的就攢夠了假期，申請了出城許可和買到了車票。我得趕在父親生日的時候到家裡。我還買了瓶父親喜歡喝的酒，準備給父親帶回去，我覺得父親會喜歡的。

上次回家時，我沒有買酒，算是給喜歡小酌一口的父親補上。

大學四年，我從來沒有回過家。為了幫吃力給我繳了學費的父母減輕點負擔，每個本可以回家的長假，我都會留在城裡，打短工，為下學期的生活費努力。我在讀學校的地方離家實在太遠，來去的費用，都得抵上父母不知道多少天的收入。其實我家裡人也反對我回去，「在那裡呆著，不是挺好嗎？」母親總是會這樣說。「你呆在那裡，讓我和你爸都省心不少。」

每次打電話回家，她都是這樣叨叨的。其實我心裡清楚她的意思。而每次我讓老爹接電話，她總是說。「你老爹那悶葫蘆脾氣，知道你好好的，他才不想和你浪費電話費。要是生活費還是欠缺，我們想辦法給你寄點。"

"小雅，家裡你不用太牽掛，照顧好自己。那就掛了啊。」母親每次都會這樣結束電話。不讓我有在電話里哭泣的機會。我不知道電話那頭母親會否流淚，但是我卻會。

像我這樣的學生不在少數，於是被笑稱為留守一族。據說以前有留守兒童，而現在，我們卻成了留守青年了。

留在想久居的異鄉，難得歸家一次。

再次坐上回家的火車，那種猶如迷路的人找到歸途一般的感覺又浮上心際。算起來，除開城內地鐵，這不過是我第三次坐長途火車。上次回家一次，上上次，有些久遠之前，父親送我進城讀書一次。那些記憶卻又像是昨天發生的一般，讓人恍惚。

四年大學，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畢業時我終於有了時間和一點不多的積蓄能夠回家時，卻沒有成行。現在想想還是有些後悔。

畢業前夕，就開始奔波於不同的人才市場的自己就在一家公司得到了一個底層的職位，實習期滿，第一期的五年居住證就能拿到手。以後要是再有一處屬於自己的居所，有了這裡的長期的社會保障資格，我就算是這個大城市正式的居民了。

剛剛得到工作後，我就在電話里把這個消息通知了我老媽，老媽好像有些哽咽，也許是喜極而涕吧，辛苦緊張這麼多年，終於熬到了一個頭。

「你就留在那裡吧，別急著回家，這剛剛畢業找到了工作，要是耽擱了可不好，現在找工作也是個難事兒。」母親說得對，每一年畢業季，都會出現離城潮，那些剛剛畢業沒有在本地順利找到工作的和因為各種緣由被取消了居留權的人在這個時候會變成這股潮水的主力。我所在的這樣一線的大都市，現在都嚴格遵循著人口限制政策，人口必須穩定在一個適合的數量，才能保證整個城市的平衡運行。

這天晚上，我又收到了老爸發來的簡訊，簡訊不長，但是我卻清晰的感覺到了他對我找到了工作感到高興，如同以前高考成功的那次。

公司實習的時段算是萬事開頭難，要想轉正，就得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和專註來對待，實習完後，還得面臨緊張的考核，沒有一天是鬆懈的，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高考前的狀態，假如說高考是道門，那現在好似面前又有了一道門似的。

轉正後的工作更是忙碌，在這個以男性為主導的公司，我需要業績，需要不斷的為公司帶來利潤，而後才能不被出局，在當時那個卑微的職位上穩定續簽下去，如果要想升職，那就更得加緊自己。於是這樣，火力全開的狀態一直持續著，我腦子裡那個下一個目標，買居所永久留下來的念頭也越發的佔據了自己。

作為女人，當然還有條稍微便捷一點的路可以走，那就是在笨城的民政中心內網去遞交資料，申請匹配擁有本城雙人以上居所和永久居留權的男人，作為相親對象，要是能最後結合到一起，那女方也自然而然的有了居留權。

但是我自己卻不想走這條路，我不想把婚姻變成這樣功利的捷徑，那樣的夫妻關係在我看來，就好比現在嚴苛的人口限制法案一般，如此的不正常。但是我的周圍就有很多人都是樂意的跟隨大環境這樣去做。我對此常常感到迷茫。

但是這就是現實，不是嗎。

公司里也有適婚的單身男同事向我示好，特別是做到一定職務的那些，但是我卻有些排斥，感覺這樣自己就好比待選的羔羊一般的被動。雖然我很想留在這裡，但是我希望是在通過自己的努力下有了居留權後再去考慮這個事情，這樣以後才有了要求平等的資格。

對於那個千里之外的家，在這段時間裡基本就是某種無意識的忽視狀態，能申請到許可的時候自己卻沒時間，有那麼點時間的時候，卻又申請不到出城的許可。

在我的思維里，父母就在那裡，他們有他們的生活，不用我多去操心。

於是我只能打電話回家，問候父母。從最早的一周兩次，再到後來的一周一次，半個月一次，然後漸漸的稀疏，每次電話老媽都是噓寒問暖的言語，還有就是同樣的讓我不要牽掛之類的話，也許對於現在的自己，這些話好似有些麻木了。好似心底那份對父母的愛意都在這快節奏的生活流里同樣變得麻木了。

工作方面的勞累，我不好給父母講，他們也不是很懂。而每次父親也都是發簡訊給我，我知道父親不善言辭，有些話即便心裡有，也不想口裡表達。

讀書期間的自己一直處在某種緊迫感裡邊。工作後的自己，這種緊迫感不但沒有減輕，卻變得更甚。但是這些，我不能給他們講。

母親也偶爾提到了那件事情，她覺得如果有合適的，我也可以不用那麼辛苦的去買自己的居所。「我們一個小區的小麗，你還記得嗎？還和你一起讀過小學。」我依稀記得那個女孩，成績中等，但是相貌很好，像個公主一樣。長相方面還是年少時自己羨慕的對象。「她高考落榜後，嫁到了城裡，據說是個富二代，連以後孩子的居留權都是有的了。」

「媽，我不想那樣，你是知道我的，我自己掙到的，自己才心安理得。」

「我和你爸是不想你半途而廢。」母親說的這種情況，也是非常常見，有些進入了大都市念書，而後就在這裡工作，但是卻工作不順，一直也買不起居所，得不到永久居留權，後來只得再回到三四線城市定居，走了回頭路。

於是，自己只能更加加緊的工作，工作之外，還做了兼職，心裡想要儘快的存錢能買房，然後讓父母安心。

當我就這樣忙忙碌碌幾年後，也終於離首付不遠之時，才發現，回家的事情就這樣被擱置了這麼久。

「媽，我應該很快就能有首付的錢了。」電話里，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累。

「爸媽這裡還有點不多的錢，給你湊上吧。你走了那麼久，其實我和你爸也想你能回家一趟了。」母親這話讓我有些心酸，他們可能準備把養老的錢都給我拿出來。

不久後，自己的存款加上父母寄來的一筆錢，我付了首付，在離市中區較遠的一個邊緣城區有了一個自己的單間居所，證件齊全。那個時候，我心裡五味雜陳，唯獨沒有多少高興，心裡好似被抽空了一般。

之後的不久，居留權證辦好了。自從進城讀書以後，離開家十年有餘的自己，終於第一次回了家一趟。

父親依然是那樣的幾分木訥，話語不多，但是頭髮兩鬢有些花白的他卻少了幾分我小時候記憶里的嚴肅。除開家長里短以外，父母對於我這個在城裡呆了這麼一長段時間的女兒，其實在不自覺間，已經生出了幾分疏遠的感覺。

「小雅，現在我算是真真正正的放心了，你在那裡有了房，以後的生活我也不用再多操心了。」父親當時說的這句話，我一直就記在心裡。他那語氣好似雲開霧散的天氣一樣明朗，我從他眼裡看到了切切實實的安詳和滿足。猶如長征者，終於到了目的地，看到了那裡期盼已久的風景。

火車啟動了，三天兩夜後，我就能再次回到家。此刻的我摸出包里的那個居留證和居所產權證來，突然感覺這兩樣東西好似魔手一般，控制了大多數人。

其實不是它們有魔力，而且它們背後的規則和代表的不同生活方式，控制了人們的思維。

我想起剛剛進城那個時候，相像著自己以後要是掙了錢，買一個全家人都可以住的居所，到時候把父母都接到這裡來生活。那個時候沒有想到，即便如此的辛苦的工作，也不過是按揭買得起一個單人居所而已。

一線都市像蜂窩一般，擠滿了人，而再多那麼一點點，這蜂窩便會崩塌。

上次回家時，我沒帶這兩樣東西，這次回家，我有意的想帶回去，給母親和父親看上一眼。

母親在車站等我，接過我的包時，她疲憊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不是很自然的微笑，在火車上時，我多次設想過和母親再見面時的情境，我告訴自己到時候一定不要哭。我知道這一段時日，母親過得辛苦，但是這會兒我忍住了眼淚。

「媽，我回來了。」我盡量保持話語平靜，就好比自己在本地念書每天都能回家那個時候一樣——而今天這次也是稀鬆平常的一次回家而已。我試圖向她露出個笑容，但是不知道成功沒有。

「媽，我想先去看看我爸。」我提議到，我看見母親點了點頭。

「小雅，你別怪你爸，現在很多人都是這樣。」當我站在父親墓碑前時，母親把在電話里給我說的話又重複了一次。墓碑照片上，父親臉上幾乎看不出表情，依然如故的那麼不拘言笑，好像一個嚴肅的教書先生。

我拿出了買來的酒和酒杯，給父親倒上了滿滿一杯，放在墓碑前那一方小小的台階上。我希望他能聞到酒香吧。

現在很多人都這樣，我明白，也理解，但是真正在自己面臨這樣的情況時，卻又不知所措。

父母親和其他絕大多數生活在大都市以外的三四線城鎮的人一樣，依賴移出大都市的工業體系為生，但是反過來這些工業體系又毒害著這些社會底層的草根們。

大都市用穹頂包裹住了城市，把有害的東西都隔絕在外，因為遠離污染源，那裡有潔凈的空氣和水，和專門的無害食物，也更好的醫療。但是這些都不是免費的，要想長久居住在那裡，除開有相應的名額外，還得負擔得起那裡高昂的房價和社會保障費。

大都市以外的人，絕大多數沒有這樣的機會進城。

而這些人里很多都在退休年齡時便會出現不治之症病逝。

安樂死被合法化了。到了後來，很多經過基因檢測容易發生身體癌化的人，選擇提前做安樂。他們不想在自己和家人受盡折磨後痛苦而亡。

父親一直說他檢測非常良性，根本不用我擔心。

原來他騙了我。

他把最後那筆本來可以為他帶來一線機會的錢給了我，讓我可以更早的擁有居住權。

他也不想到了那一天，我辛苦多年準備用來買房的錢，最終卻用在了高昂的醫療費上，於是留在城裡的計劃半途而廢，而我以後又只能重複他們一樣的軌跡。

"對不起，小雅。"

母親向我道歉。因為就在我上次回家那趟過後不久，父親安樂實施了兩個月後，母親才通知了我。而我卻回不了家，沒有出城許可的人強行出城不僅會被剝奪居留資格，還會被送進牢房。

墓碑上，父親的生日和祭日是同一個月日。

他選擇了在自己生日這天離去，也許是想擁有是一個完整的輪迴吧。

我把母親抱在懷裡，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我聽見母親低聲的泣鳴。腦里彷彿看見了父親安樂前和之後的兩個月母親的煎熬。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好似要把自己吞沒。

在恍惚之間，我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來到入城門前那個時候，那高聳的大門，不悲不喜，冷漠的與我對視。

父親把行李遞給了我，他不言不語，就是那樣微笑的看著我。

"爸爸，謝謝你。"

說出這句自己從來沒有說過的話後，我使勁的把他抱住了。

——易水寒

【20170618】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