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定作品選刊

忽然想起好久沒有看過月亮了，遂獨自行到公園一處僻靜的涼亭里，尋個凳子躺下，看月亮。

月亮像個晶瑩的盤子，是夜晚的眼睛。想必大凡人類看見月亮總是可以生出許多情愫吧？思鄉，愛情，故人，女人……對，女人！看見月亮想起女人，是因為月亮里住著嫦娥么？還是因為我是男人的緣故呢？如此看來，月亮不僅是玉盤，是夜的眼，更該是女人那美麗的臉龐，嬌媚的身姿才更貼切。它那如水柔和的光，誰又能不覺得那是多情女子千年的相思呢？活在這樣的相思下，是一件多麼幸福而又美妙的事。那是詩，是優美，還摻雜著一種不可觸摸的悲壯之情……情感在月光下會如潮水般蔓延過整個心臟。

正如此天馬行空的想像的時候，忽然空氣里隱隱飄來一陣熟悉的音樂和歌聲。我記得這首似乎叫做「almostlover」的歌，女歌手那種帶些磁性的聲音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有種迷人和吸引人的力量，特別是歌聲傳遞的那種別離的傷感更是令人心生不忍。整個人被這朦朧的環境和那若有若無的樂聲刺激的渾身也充滿了力量，就像那種世界都可以掌控在手中的感覺，就像自己擁有一種讓天下所有的別離不再發生的力量。於是，爬起來，不再看月，而是沐著月色循著歌聲信步尋去，釋放這種帶絲興奮的力量。

意料之中，那是一個女人。看不清，卻能從模糊的輪廓中看出是一個年輕充滿活力的女子。雙手負在背後，握著手機，低著頭一副沒有半點傷感的樣子在月光下漫不經心的聽著傷感的曲子。她似乎在和月色玩著顧影自憐的遊戲。

月光，女人，誰都會在這樣的夜晚心生幾分想像。跟在女子的背後或是並肩行走似乎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但現在，心裡真的湧起那種只有在青春時代才能出現的感覺。雖然我和這女人之間，就像我和月亮之間一樣遙不可及，不可觸摸，沒有故事。但這時刻，我，月亮，女人，傷感的歌聲，夜晚，湖邊……已經構成了一個完美的故事。就像我此刻的感覺，那裡面包含的故事足以讓我讀很長時間，並且我可以輕易觸摸到那月亮的靈魂，它的靈魂里不僅是浪漫，還有那首一起傾聽的曲子以及隨風輕搖的情感。月亮想必知道那此刻聽著曲子的女人在想些什麼，我卻並不知道。可我知道月亮是那女人的臉，寫滿柔情蜜意。故事，月亮，我，女人，甚至歌聲在一刻間突然就具有了質感，如絲若紗。

這個夜晚，如絲的月色下，月亮女人用她手機里的歌聲，給我心靈帶來某種巨大的澄澈感和寧靜感。

一

有時候，是因為某些人，某一些銘心的故事，某樣景緻……所以才令人如此痴迷一個地方。一踏上這方土地，我就知道我已經不屬於了自己，而是屬於了土地，就如家門口的那棵大樟樹一樣，生長在這裡，記住所有的故事。

與親友一起，三分薄醉，七分醇情。或許是七分醇情，三分薄醉。家鄉在一刻間成了陌生的地方，我真的離家太久了，離親愛的人們太久了。可這些熟悉而又可愛的人們啊，以至於街燈不再那樣昏黃，那星羅棋布的電線杆似乎都在用它筆直的身姿向我已了的、夢裡的想念在致敬，向我標明回家的方向。明天，我真不知道幾時才回來看看你們，看看家鄉，真不知道。

前方，一個窈窕的女子快樂的挽著她懶洋洋的男友在散步，她被他摟住了纖腰，他望著她嫵媚的笑，空氣里多了許多曖昧的味道。那些嘈雜的聲音似乎只是為他們奏響某種情感的樂章，他們，也並不把一切放在眼裡和心上。

我固執的認為那一定是愛情，是我和家鄉親近的意象。望著他們，我有些痴迷，車子載著我一閃而過，還有我的情意。周圍是那樣安靜，心卻象剛剛下過一場暴風雨，猛烈而又激蕩。近了卻又將面對別離，我怎會不知道你們那殷切的目光，又怎會不明白一餐飯一杯酒里要傾注多麼深的感情。生命總是來了又往，往了又來，總是在這樣往來中詮釋活著的意義。我努力表達著從心裡湧出的快樂，我要說我很好，很好。

二

有些路，我還沒踏過。有些人，我也還沒見著。我總是會帶著遺憾離開家鄉。

樹上成熟的枇杷都穿著陽光製成的衣服，一閃一閃的，向我炫耀著它成熟的驕傲。我不太服氣的爬上去採摘，我不成熟嗎？象小孩嗎？枇杷熟透了，它是不是渴望有人去採摘它？但無論采或不採，它都用它的成熟誘惑著我，難以遏制。家裡那條黑狗用低沉的嘶吼抗議我這不倫不類的外鄉人，它無可奈何的望著我摘它主人家的枇杷果子，它不知道我是何方來的神聖，要帶走它日夜守護的果子。

站在樹上，我似乎望見潛河上有兩隻白鷺。這種記憶里早已消失的物種再次成對出現在眼裡，到底又在詮釋什麼呢？你看，你看當一隻白鷺用少年般的優雅身形而翩翩地隱入叢林的時候，另一隻在河面不再賭氣，她用包容，用帶著柔情的身姿隨風滑到他身旁，喁喁私語著。岸邊那對兩小無猜的童子，抱著他們從潛河裡抓起的鯉魚也被人們凝成了雕塑，向時光傾訴著永恆的快樂。

我還看見門前樟樹上跑來兩隻松鼠。一隻松鼠咬著另一隻松鼠的耳朵，似乎在說著悄悄話。那隻松鼠聽得笑起來，然後象箭一樣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另一隻趕緊也象箭一般窮追不捨，不離不棄。

似乎一切都是成雙成對，家鄉讓我形單影隻嗎？自然不是，她只是用她的美麗的景色，美好而又生動活潑的例子向我展示生命有多珍貴，情意有多美好，生活有多麼值得我們努力。眼前的一切更令我有一種對美好事物的虔誠和膜拜。

三

我不再妄圖踏遍家鄉每一寸土地，不再妄想見到每一個讓我思念的面孔。我留下了許多遺憾，我故意如此，因為這些遺憾就象希望，總能讓我魂牽夢繞。看不夠的那山、那水、那人啊……

回城路上，陌生女人說她口渴，向我討要裝在袋裡準備帶回城裡的枇杷解渴，我自是不忍拒絕。女人挑了一大串很大很誘人的枇杷三兩下吃完，一邊抹著嘴一邊跟我說好吃。女人又央著我說能不能再拿些帶回去給娃嘗嘗。我有些愕然了，實在不太相信我的耳朵。或許我在城市呆久了吧？我連拒絕的時間都沒有，女人自顧自又在袋子挑了些去。城市裡不可能發生的一幕在鄉里鮮活的上演，我倒是覺得有些好笑至極。也實在難以分辨城裡人的素養和鄉村婦人的粗獷哪個更可愛。

車上想著友人曾戲說我不似外表那般堅強，那是因為友人們總能戳穿我堅硬的外殼而直達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那是因為我們在同一塊地方生長，所以我才不必偽裝，何況我也不想在家鄉堅強。或許家鄉是療傷的最好地方！至少我是願意顯露我傷痕纍纍的內心和傷疤。我又是多麼願意向她說盡情話，傾盡相思啊…

車子漸行漸遠，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這時刻，還沒有離開我便開始思念家鄉的山水，思念那些在心靈深處的人們……我似乎什麼也不願意記起，只是用力又帶些貪婪地感受著這一切。

家裡的稻場是土地的，母親就借了鄰家水泥地的稻場曬稻子。我用稻草在稻場邊搭了個棚子，在烈日下聞著新鮮稻草的味道「看稻子」。「看稻子」，就是逐走偷吃的麻雀和雞鴨。

我也較樂於這項工作。躺在烈日中稻草製成的棚下，翹著二郎腿，嘴裡嚼根稻草，胸口上攤開本喜愛的書，再感覺著時有時無的熱風，腦子裡幻想著會有位「七仙女」下凡來與我相會，實在是件愜意的事。但並不安生。

每年家裡收上來的稻子交了公糧餘糧後總不夠吃，生產隊長為了突出表現，把生產隊的畝產量虛報的高了，以至於家家戶戶不得不多交公餘糧。不必說公糧了，連所謂餘糧不交，村幹部們都會帶一幫人強行到你家糧倉拉。我很困惑「餘糧」是什麼樣的概念？辛苦了一整年，常常吃不飽肚子，到了年底家裡不得不到親戚家去奔波借口糧。年少的吃不飽的我就把這罪責算到了麻雀頭上。因為只有「強盜」才會搶糧食，對付「強盜」絕不手軟。

偷吃的麻雀確實是令人頭痛的傢伙。我剛躺一會兒，它們就陸陸續續的從旁邊樹上俯衝下來，偷吃幾口又飛回去嘰嘰喳喳。於是，我躺的地方總會有一堆石子和一個彈弓，但總也趕不跑它們。

本來和麻雀這種讎隙不算很大，直到麻雀老是吃完還在稻子上拉屎，直到每年餓肚子為止，我和麻雀的仇恨有些深重起來。除了彈弓，我又開始仿照魯迅先生冬天園子里撲雀的法子，找個篩子用一根木棍架起來，拴根繩子在棍上，撒些稻子當餌，躲在遠處等待麻雀上鉤。但麻雀鬼精鬼精的，並不理睬。想必「雀心」也「不古」了吧？

二哥不知從哪搞來一支氣槍半盒鉛彈。立志消滅麻雀的我，在紙殼上畫了幾個圈，訓練起槍法來。半盒子彈打完之後，我感覺彈無虛發，且全身充滿殺氣。

我殺氣騰騰走到幾十里外的縣城跑了很多地方買到一盒鉛彈回來，開始伏擊我的仇敵，射殺強盜，保護冬天家人的肚子。我目露凶光的急切尋找著手刃強盜的快感。

傍晚，太陽剛落，尚有一兩個時辰天才會完全黑下來。麻雀們此刻也喜歡聚在某棵樹上，而且那棵樹定必沒多少葉子的，比如刺槐。我貓著腰慢慢靠近，離樹十幾米的地方伏下來，嫻熟的裝上子彈，瞄準，朝著麻雀開槍。隨著沉悶的一聲槍響過後，我看見兩隻麻雀從樹上一頭栽了下來，像兩片被風吹落的葉子。其餘的麻雀一鬨而散。

我充滿著力量像個上帝一般走到樹下，直到看到那兩隻雀兒。一隻麻雀的頭被打爆，白白的腦漿流了出來，我看見它的腦殼只有指甲那麼薄。另一隻腹部被打穿，正掙扎著想飛起來，只是不聽使喚，一會兒掙扎著死去。我的心裡震撼著，並非驚異於自己槍法的精準，一槍雙雀。而是突然感覺生命原來如此脆弱。茫茫宇宙里，誰主宰著我們的命運，我們的命是否也如此輕賤？

看著這對麻雀，我第一次感到一種巨大的不安，好像有種朦朧的良善離開我的心臟。「七仙女」想必也會對我嘔吐吧？

這對雀兒成了我第一個敵人亦是最後一個。雀兒死了，強盜依然存在。很顯然，那年年底我還是不得不跟著母親去親戚家借口糧。

作者簡介：李安定，潛山縣人，文學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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