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希：樂做故紙堆里舊書鬼

陳克希家的邊上，有一段廢棄的鐵路。鐵絲網纏纏繞繞，爬山虎枝枝蔓蔓，一段鐵軌延伸至此繼而沉默打住，像個說不出開頭卻猜得到結尾的故事。老陳和書的關係，也就有點像這段鐵路，之前不知道開向哪裡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到如今已然塵埃落定——倘若自1979年返城算起，自己和古舊書籍已經打了三十年交道——照目前這樣子，恐怕還得永久性地相互陪伴下去。

書陪著，茶和煙也陪著。陳克希點一根煙，喝一口茶，一張屬於爽朗人的圓臉龐。愛人也爽快，坐在桌旁鉤毛線，洗一大盤子草莓給我。白霧一般不斷吐出的煙圈圈裡，陳家往事也如蒙太奇。「我的祖父陳慈銘，是滬上『戲學書局』的老闆。後來公私合營，祖父和一屋子舊書一起進了上海舊書店。父親老實，一輩子呆在一家出版社當曲藝編輯，養活子女四人。」三代人都活在變幻的大時代，像同一口大鍋里的三顆炒糖豆，經歷各自的顛簸。到陳克希這裡，成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北大荒。

臨走，父親將造反派抄家劫後餘生的十來本「禁書」鄭重塞進行囊。真是有遠見，兒子在黑龍江一呆十年。到了北方，陳克希倒發覺環境寬鬆：「那裡的人都拿毛主席語錄包關東大煙抽！好了，不用躲在被窩裡偷偷看書了。」攤上半夜喂牛的任務，小陳就在牛棚邊上一間六平方米的耳房裡徹夜看書：「有書和那一小塊地方，過得挺滋潤。」

1979年回城，陳克希成了上海舊書店期刊庫的搬運工：將舊期刊按年份日期整理到一起。這份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工作其實是塊充軍發配之地：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不是犯了錯誤就是文化程度不高。常常幹完了活兒時間還早，抽煙打牌都行，就是不能提早下班。只好看書。坐在灰堆里，看那些民國舊期刊。《新青年》、《禮拜六》……活兒一干七八年，民國舊期刊也翻了七八年。「老先生們也都陸續從『牛棚』里出來了」，陳克希「滋溜」一口功夫茶，回憶里都帶了點醇厚的茶香，「施蟄存、范泉、魏紹昌、陳學昭、趙家璧、周楞伽這些人我都接觸過。我還問起為什麼後來《新文學資料》、《出版史料》里的個別文章，和民國老期刊里描述的不一樣？老先生指點迷津說，今天寫的回憶文字難免失誤，當然應以舊時報刊所登為準」。

搬完舊期刊，陳克希跑了四年圖書收購，接著開始參與古舊書拍賣。「我也沒啥基礎，只找出一本民國時期出版的講國外拍賣舊書的小冊子，看了幾天，懂了。」陳克希嘿嘿一笑，似乎所有機遇都是一種漫不經心的巧合。巧合到如今，他是上海唯一一名古舊書籍標價師，全上海的舊書商都請他看看貨色定定價錢。鑒定費是不收的，滿足個人愛好就行。陳克希有點不好意思，那句聽到頭皮發緊的廣告語是怎麼說來著？「我鑒舊書不收禮啊，收禮只收茶和煙。」

愛人嗔他不會靠本事賺錢，到現在還只拿一個月一千多塊的死工資。陳克希很認真地解釋，想著賺錢，文章書籍就寫不出來了。他們的卧室床頭懸掛著一塊「花好月圓」的牌匾，那是1980年兩人結婚時的見證。愛人還說，老陳每寫一本書，都會特意題字贈送一本給自己。結婚快三十年了，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倒還像個女孩子，跟外人講起自家男人有本事，是自豪又帶點害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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