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無法探知的家史

劉家早年是濟寧郊區的農戶，隨著家族的壯大，學了一些有些根底的人家，選了家主。在幾代家主的帶領下，才累得良田千傾，修了老宅，立了族譜。有些旁支的後代人才不濟，漸漸沒落，就依附嫡系生活。幸得嫡系中能人輩出，或經營有方，或文采出眾，既能在仕途上謀些名聲，又能支撐家族壯大，整個劉家漸漸就有了些耕讀傳家的意味。

嫡系中最強的一支，有兄弟三人，老大文武皆不出眾，卻是一把算帳的好手，老二各方面平平，老三在習武上頗有資質。老爺子開明，要三兄弟去私塾啟蒙，且不拘文武，按三兄弟特長請了師傅，老大穩重又聰慧，先跟家裡的大管家歷練，單請了術數的先生，再跟大掌柜行商，這是按家主的方向培養。老二專事稼穡，豐五穀，以輔佐老大。老三從武，有些拳腳功夫防身，平日里跟其他兩個兄弟比劃一二，也做強身健體之用。

奈何家有安康，國無寧日，清末時期，先是德國強佔膠州，後有義和團起義，終是擋不住八國聯軍的鐵蹄，清帝退位，世道更加混亂，各地起義不斷，軍閥混戰，民不聊生。

南方的一個行商帶著兒子滯留山東，整日無事，就到劉家的鋪子閑坐，一來二去，跟劉家在鋪子里的劉老大熟悉起來，行商的兒子跟劉老大年齡相仿，很快就同進同出，論時事談商場。

行商能把生意做到千里之外的山東，首要是會看人，相處沒幾日便慧眼獨具看重了劉老大，任由兒子與其相處，待考校了劉老大在這亂世中謀生的膽量，便當即拍板，認了乾兒，帶回了福建老家，把往北的茶葉生意給了劉老大。

劉老大也沒有辜負行商的厚愛，走了幾趟貨，就開始獨立操作，沒幾年的功夫，不僅成了行商老家茶葉的最大代理商，還成了山東供茶的頭一份。忙起來的時候整年在家裡見不到人，倒是銀元成車的往回拉。

要說老天總是公平的，給你個甜棗，還要打你一巴掌。劉老大確實做了家主，就是族長，那也是夠資格的，但在子嗣上卻一直艱難。早年嫡妻一直未能產下一兒半女，後又過繼了幾個孩子放在妾室名下。待到生意穩定，能常歸家時，已年過四旬。嫡妻身子骨漸好，便在此時傳出喜訊，隔年誕下一女，取名小蘭。可惜產女時傷了身子，未待幼女長成便撒手人寰。

劉老大老來得女，且是髮妻所出，又憐其母早逝，對小蘭便疼愛異常。家裡吃的、用的、玩的，均選最上乘的送到小蘭房裡。時光荏苒，一轉眼，小蘭就長到了十歲，可惜嬌養的厲害，家務瑣事一概不知。

劉老大在商業上有獨到之處，在女兒身上卻一直栽跟頭。小時候想著自家銀錢多，陪嫁都用不完，再找個知根知底的疼愛，這一生，小蘭也就不會有什麼苦難。便不使其讀書，也未習女紅，整日里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等到了議親的年齡，才發現能夠確保疼愛小蘭的婆家並不易找，於是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家妹妹身上，妹妹家的兒子比小蘭年長几歲，一是男方大點兒懂得疼人，二是自己的親姑姑做婆婆，總不至於給小蘭氣受。

如意算盤打得好，奈何運氣不佳。劉老大早年南北奔波，落下了頑疾，未等小蘭十六，就挨不下去了。膝下無子，偌大的家業要留給兩個弟弟，唯放心不下幼女，對已過七旬的父親千叮嚀萬囑咐，務必要小蘭嫁給表兄。直待老父承諾，才安心合眼。

按理十六就可出嫁，但逢生父病逝，需守孝三年。小蘭心裡是願意晚嫁的，既因熟悉家裡的生活，不想離開，又因不想嫁給自己的表哥。隨著一些破四舊的新思潮傳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對近親結婚。姑姑和叔叔都提過近親婚姻的弊處，爺爺卻死守對老大的承諾不鬆口。

日本人接替德國人佔領山東，不到十年就戰敗投降，國共兩黨水火不容，爭個你死我活，終於迎來了一黨勝利。劉家就在這樣的紛擾中，按照自己的節奏堅韌的挺拔著，卻終是沒熬過五十年代的那次土地改革。

劉家的老爺子仁義，當年一條街的富戶們，唯有劉家雇長工的銀錢豐厚，不僅如此，還包辦了長工家的婚喪嫁娶。土改的頭目恰是當年受惠的一戶長工家的長子，他親自到劉家安慰老爺子說：叔，你甭怕，有我在咧！

到了正式劃分成分那天，沒有按實際情況給劉家劃為地主，而是做了自己參加勞動並僱傭一部分勞動力的富農。不用折騰人，卻賠了好些家產，劉家元氣大傷，後些年為了維持現有生活不得不挖出原來埋在地下的銀元，重鑄成銀子兌換成時用的紙幣。劉老爺子也在這場運動中一病不起，更不要管理家事。

小蘭三叔早年出去闖蕩，入了行伍，還結識了一個楊姓同鄉，兩人很是投機。一同歸家的途中閑聊，得知楊家長子年二十五，一表人才，早年得私塾先生教導，犯錯打板子都不吭一聲，後被招工學技術，成為建國前正兒八經的工人，至今尚未娶妻。可惜三叔家無女待嫁，便想到了小蘭。

等三叔跟二叔、姑姑商量，都覺得楊家甚好，就這樣多陪送了些嫁妝，鳳冠霞帔、八抬大轎的匆匆把年滿十八的小蘭嫁了出去。姑姑不主事兒，三叔是個莽漢，二叔除了田地的事兒，其他又拎不清，誰也沒去在意楊家的聘禮多少，家境如何，家況怎樣。就想趁自家還能把侄女風光大嫁的當口找個好人家，也不枉大哥的囑託。

再說這楊家，跟三叔交好的楊家行閣，生的高大威武，嫡妻早逝，留有一子一女，均肖像生母。後經人介紹，又續娶了一個家事不詳的美貌女子，此女空有一副好皮囊，卻不事生產，不懂操持家務，當家的出門後，家裡生活就每況愈下，東家借西家補的勉強度日。

不想耽擱兒子的終身大事，楊行閣並未對劉家吐露實情，靠著鄰里接濟，才勉強把兒媳婦娶進了門。這媳婦進門第一件事，便是做飯，小蘭看著家徒四壁的楊家，還沒從嫁人的羞澀中緩過神來，就去找米缸。扒了缸底才湊了一小碗米，喝了人生第一碗稀的像水的粥。

靠著變賣陪嫁，勉強過了一年，楊家長子就被派去東北支援，公公不管女人房中的事兒，婆婆是後母，時常還會問小蘭要些開銷，不諳世事的小蘭一邊苦苦支撐，一邊以之前從未有過的姿態快速成長起來。

好在又過了一年，楊家長子從東北回家探親，接了小蘭一起去東北，本以為跟在丈夫身邊總比在婆婆跟前伺候的好。卻不想東北是苦寒之地，面對那鋪天蓋地的大雪和臨時搭建的窩棚，還有掛著冰渣的飯菜，小蘭徹底傻了眼。

是傻了，整整一年，小蘭都無法從這種打擊中緩過來，感覺人生一輩子的幸福都在人生的前十八年耗用完了。一整年的空洞迷茫，就像傻子一樣，成天坐在土坯砌的炕上，不言不語，就這麼靠楊家長子養著。

水滴石穿，丈夫的耐心終是喚醒了小蘭那顆冰冷的心，劉家人的堅韌和劉老大的聰慧支撐著小蘭又站了起來，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很快，小蘭就以最積極的姿態參與到東北建設中，因為有著極高的烹飪天賦，小蘭去了食堂任職，還多次受到表彰，曾作為工人優秀代表到省里開會。

這期間，他們有了一女一子。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靠著小蘭在食堂的節約，一家人熬了過來。文革期間，丈夫給別人寫對聯，被舉報批鬥，是小蘭，埋了糧食，安頓好孩子，做了最壞的準備，才去把被打的丈夫接回來。面對丈夫因肺結核傷了的身子，不能掙錢養家，又是小蘭接火車乾重活，養活一家。

十八年河西八十年河東，對於小蘭，最難的一次，應是得知他們的長子，因幼兒園阿姨照顧不周，得了軟骨病。一面是孩子的健康，一面是自己的工作前程，小蘭在這樣的抉擇中，選了前者，辭去工作帶著兒子回山東老家養病。

孫肖祖父，爺爺看見長孫，稀罕的不行。臨終不得言語，還要上魂到繼室身上，囑託兒媳婦務必照顧好孫子。意念力之強，雖有聽聞，卻第一次得見。

後來，長子娶妻，長媳聽到婆婆講這一段，問婆婆後不後悔當時的選擇？小蘭說：如果還要重來一次，也是這樣，無甚更改。

後來，小蘭跟丈夫又有了一子一女，丈夫身體逐漸好轉，七十有餘還能挑水蓋房，反倒是年輕時能折騰的小蘭漸漸彎了脊背。如今已是四世同堂，丈夫對中醫的研究矢志不渝，小蘭則佝僂著腰照顧著丈夫的起居飲食。

幸或是不幸，無法評說，生活沒有大起大落，變得細碎平淡，偶有波瀾，這也是一種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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