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的任性與祖宗之法

（嘉靖皇帝劇照）

在中國古代，皇帝依據什麼原則選立太子？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但生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往往很難體會其中的微妙和曲折。今天我就以明朝第十一位皇帝——「世宗肅皇帝」嘉靖帝朱厚熜（cong音）的例子來談談中國古代「普世」的皇位繼承製度吧。

一·祖宗之法

朱厚熜系著名「賢王」——興獻王朱佑元的長子，而朱佑元是明朝中期難得的好皇帝明孝宗朱佑樘（cheng音）的弟弟。作為藩王之子，按說皇位怎麼也輪不到朱厚熜來做，但世間的事情就是那麼巧，明孝宗的長子朱厚照即位為皇帝後（明武宗），雖然整天在西苑的「豹房」里各種淫亂，但直至駕崩，卻膝下無子。

這裡需要簡要說下這個朱厚照兄弟，此兄是明朝著名的荒誕皇帝之一，一生酷愛遊戲、玩樂，時不時就玩個失蹤。有一次他偷偷闖出了居庸關，直奔塞北，封自個兒為「威武大將軍朱壽」，還在塞北指揮軍隊與韃靼人進行了近距離廝殺，等到斬敵600多人後，「威武大將軍朱壽」傳旨內閣宣布回京，面對這種玄幻遊戲，大臣們驚得一個個張著大嘴巴；他還特重口味，喜歡大型動物，喜歡雜耍，甚至還喜歡懷孕的少婦，有一次直接帶了一個孕婦去西苑嘿咻，搞得閣魁楊廷和非常奔潰。……

正德十六年三月十三日夜，年僅30歲的明武宗朱厚照駕崩西苑。內閣首輔楊廷和與張太后按照皇位繼承序列，奉迎剛做了幾個月興獻王的朱厚熜入承大統。

現在很多人對嘉靖皇帝的印象是：沉迷齋醮，20年不上朝，是明代極為昏聵的皇帝之一。但實際上嘉靖無論個人知識素養，還是統治能力，在整個有明一代的皇帝中都堪稱一流。他一生酷愛詩文，是典型的學者型皇帝；嘉靖朝早期的革新除弊也證明了朱厚熜絕非平庸之輩。

15歲的少年天子即位後與宰輔楊廷和等通力合作，整肅宦官、平反冤獄、清理皇莊，一掃武宗朝的頹敗氣象。很多政治措施甚至觸碰到了明朝衰敗的癥結問題。比如，清理皇莊就直接觸碰到了明代糟糕的財政制度。

但這種「中興可望」的美好局面卻被另一件事打斷了，——「議禮之爭」。

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隨著宋明理學發展，到明代的時候，這些飽受儒學浸潤的士大夫們極其看重「統序」問題。在他們眼裡，以藩王身份繼承大統的朱厚熜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的冒牌味道，所以必須在身份上來個「乾坤大挪移」：讓朱厚熜認他的叔叔明孝宗朱佑樘為父親，而把自己的親生父親朱佑元當做叔叔。楊廷和等人極為在意這件事。他們的邏輯是：這件事要是不按照他們的這個意思去辦，那就是大明朝的「正統」出了問題，就是違背「祖宗之法」，就是不忠不孝，總之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我們現代人很難理解楊廷和們的這種「倔強」。對父母極為孝順的嘉靖皇帝也跟我們一樣無法理解楊廷和們的邏輯。他反問當時的議禮大臣：「父母可移易乎？（父母可以不要嗎）」

但是明朝大臣的「倔強」是出了名的，——後來嘉靖加封自己的親祖母，他們覺得「不合禮制」，反對；嘉靖迎接母親，關於迎禮問題，他們又覺得「不合禮制」，反對；嘉靖大婚，對於嘉靖選定的主持人，他們又以「不合禮制」，反對；後來嘉靖加封父親為「睿宗獻皇帝」，他們又反對，覺得不合禮制；嘉靖加封母親為「聖母章聖皇太后」，他們又反對，說「不合禮制」……

嘉靖三年七月，一群一直致力於反對嘉靖「不合禮制」的大臣在紫禁城左順門前「哭諫」。他們的訴求是：嘉靖要是不收回違背禮制的決定，他們就要以死抗衡，整個場面極為轟動。哭聲震天的大臣們一口一聲的呼喊「高皇帝」、「孝宗皇帝」……

這時的青年天子再也沒法容忍了，命廠衛先後將17名大臣直接杖斃，200多名大臣被關進了錦衣衛鎮撫司詔獄。

「左順門事件」直接改變了嘉靖朝的走向，隨後隨著議禮紛爭興起，冤獄也迭起，朝政日益頹馳。以我管見，「議禮之爭」雖然以嘉靖皇帝的勝利告終，但這一紛爭極大地傷害了嘉靖皇帝的求治心態，內心孤獨敏感的他也越來越厭惡整個官僚系統，直至「壬寅宮變」後索性從乾清宮搬到西苑，從此一心齋醮，二十多年不上朝。

二·「祖宗之法」的悖論

在中國皇權時代，皇位繼承製度中「嫡長子繼承製」是主流，尤其隨著儒家倫理和思想在政治統治領域的全面深化，這種繼承製度也越加鞏固和明晰，這就是楊廷和等儒學大臣與嘉靖「議禮」的文化根源。

「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王位的繼承人必須是嫡親長子，不管他是否賢能；王位的繼承人必須根據母親的尊貴與否來立，而不是長子。）」（《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

「立君非以尚賢，所以明有統也。建儲非以私親，所以定名分。名分定，則賢無亂長之階，而自賢之禍塞矣。君無嬖倖之由，而私愛之道滅矣。（立國君不是為了崇尚賢才，而是為了確立法統。立儲君不是為了寵愛兒子，而是為了確定名分。名分一旦確定，那麼賢明的弟弟就不可能不服從哥哥，也就避免了弟弟自認為賢明而作亂。國君沒有理由偏愛誰，那麼因為偏愛而引來禍患的可能性就消失了。）」（《註疏》，清代人《十三經註疏》中的一種）

根據以上儒家經典，「嫡長子繼承製」的根本不是為了選取能幹的人，也不是為了選取自己或大家喜歡的人，而是要「確立法統」和「確定名分」，而名分的依據就是「血緣」。所謂「法統」和「名分」就是王位的合法性問題。

正因為這種合法性是基於「血緣」，所以不管前代「正統」皇帝多麼昏庸荒誕，後代天才都沒法嚴格否定他，否則就是不忠不孝，就是否定「法統」，除非前代皇帝自己否定自己。

通觀嘉靖朝之始、終，有兩位傑出的政治家運用這種特殊技巧為後代皇帝的革新除弊打下了「合法性」基礎，一位是楊廷和，另一位是徐階。

明武宗去世後，楊廷和秘密起草了「遺詔」，以明武宗的口吻否定武宗朝的一系列政治措施，這就為後來嘉靖皇帝的革新除弊建立了「合法性」基礎，否則嘉靖皇帝面對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如何否定武宗朝的弊政；嘉靖皇帝後期沉迷玄修，嚴氏父子把持下得朝政廢弛不堪，嘉靖皇帝去世後，內閣首輔徐階以嘉靖的口吻起草了「遺詔」，在遺照中痛悔前非，這為後來長達十多年的隆慶萬曆改革打下了合法性基礎。作為嘉靖遺詔起草者的徐階也被譽為「楊廷和再世」。

鑒於機遇和個人素質，很多時候像楊廷和、徐階這樣的政治家很少。於是，後代人只能為前代人文過飾非，如此積弊循環，直至整個體制朽壞。

去年特別時髦的電視劇《琅琊榜》中的故事其實也利用了這一「法統」遊戲，當朝的冤獄必須由當朝皇帝自己去平反，而不是讓後人去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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