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雙臂時期的維納斯與無雙臂的維納斯

原標題：維納斯「退化」史

作者：俞汐

大約200多年前，在奧地利南部的維倫多夫，一位考古學家發現了一尊女性雕像。

《維倫多夫的維納斯》，兩萬到兩萬五千年之間

這尊雕像只有11厘米高，彎曲的頭髮盤踞了大半張臉，細小的手臂緊緊抱住胸前碩大的乳房，腹部滾圓，臀部肥碩，生殖特徵突出。就是這樣一個我們現在看來毫無美感的雕像，卻被命名為「維倫多夫的維納斯」。

為什麼？維納斯不是有著月光一樣的臉龐、花朵般婀娜的體態，代表愛與美的女神嗎？怎會是如此臃腫肥胖的形象？

維納斯的「正確打開方式」，提香筆下的維納斯

然而，在早期人類的眼裡，她正代表了女性之美：豐饒、多產，生殖和繁衍，通過生育，人類得以獲得永恆。這尊裸像，更接近於原始人的圖騰，折射出他們對生殖的崇拜，對他們來說，美即生殖，美即繁衍。

在接下來的幾千年里，維納斯的外觀，還將沿著不同時代美的軌跡，呈現出豐富的姿態。在她外觀的變遷中，隱藏著一部人類審美的歷史。

維納斯的誕生

維納斯（Venus）即阿佛洛狄忒（Aphrodite），是希臘中愛與美的女神，在羅馬神話中稱維納斯。(為方便閱讀，本文皆用「維納斯」)

關於維納斯的誕生，有兩種說法：

在《荷馬史詩》中，維納斯是天神宙斯（Zeus）與海洋女神狄俄涅（Dione）所生。

在《神譜》中，她則由第一代天神烏拉諾斯（Uranus）的生殖器所變。克洛諾斯（Kronos）在母親該亞的鼓動下推翻了父親烏拉諾斯，並把他的生殖器割下來扔到愛琴海中，生殖器在大海中被翻滾的泡沫涌動，演化為美神維納斯。阿佛洛狄忒在希臘文中的原意，就是「從海水的泡沫里誕生」。

古希臘浮雕，《維納斯的誕生》，表現的就是她從大海波浪里升起的故事

維納斯從愛琴海的泡沫中誕生，風神埃俄羅斯(Aeolus)把她吹送到幽靜冷落的岸邊，春神與花神芙羅娜（Flora）用繁星織成的錦衣在岸邊迎接她，身後是無垠的碧海藍天。因為維納斯出生即是成人，所以沒有經歷過嬰兒之身，沒有經過非美的過程，生來就完美無缺。

但維納斯之所以成為藝術家的寵兒，不僅僅因為她代表了愛與美，也許更重要的是，女神維納斯，是一個神性與人性交織掙扎的矛盾體，充滿天然的戲劇性。關於維納斯的每一個傳說，都讓人疑惑，她究竟是愛與美的神，還是一個無法擺脫慾望的人？

善妒：塞普勒斯國王皮格馬利翁（Pygmalion），愛上了自己雕刻的絕美女子，維納斯被他一片痴情打動，賦予了這個象牙女子以生命，使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當這對有情人的兒子喀尼剌斯和妻子生下了美麗的女兒密耳拉（Myrrha），卻引發了維納斯的妒忌，於是她用咒語，讓密耳拉和自己的父親亂倫懷孕，生下了阿東尼斯（Adonis）。阿東尼斯擁有絕世美貌，維納斯情難自禁，為了追求他，不惜化身為女獵手，整日陪阿東尼斯在山谷里遊盪，最終俘獲男神。

魯本斯，維納斯和阿東尼斯，17世紀30年代中期

不忠：維納斯天生美貌，卻嫁給了老丑且跛腳的火神兼匠神伏爾甘（Vulcan）。她有一個俊美英武的情人：戰神（Mars），許多畫作，都描繪了她和戰神幽會，被丈夫當場捉住的場景。

丁托列托，《維納斯、伏爾甘和戰神》，1555年

伏爾甘掀起維納斯身上的紗巾，檢查她的下體；畫面右側，躲在床底的戰神探出頭，窺視這荒唐的場面。

貪婪：女神厄里斯扔下一個「不和的金蘋果」，上面寫著「贈給最美的女人」。神後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愛神維納斯為此展開激烈爭奪，相持不下，宙斯讓她們找特洛亞王子帕里斯裁決。為了得到金蘋果，三位女神競相「賄賂」：赫拉答應使他成為最偉大的君主，雅典娜允諾使他成為最偉大的英雄，維納斯則承諾讓他娶到最美貌的女人。最後帕里斯把金蘋果判給了維納斯，維納斯則幫他拐走了斯巴達王的妻子，絕世佳人海倫。特洛伊戰爭由此爆發。

魯本斯，《帕里斯的裁判》，1636年

美即真理

人們最為熟知的維納斯形象，無疑是法國盧浮宮的鎮館之寶斷臂維納斯，通常稱作《米洛的維納斯》。

米洛的維納斯（斷臂維納斯），盧浮宮

《米洛的維納斯》代表了美的至高境界：她的身長比例接近黃金分割率(Golden Section)，完全符合希臘人對於美的理想，這一比例成為後代藝術家創造人體美的準則。她的臉龐完美無瑕，體態婀娜，輕盈的半裙隨著身體的動態舒捲，勾勒出音樂一般動人的韻律感。

但這並不是這尊雕像的最動人之處。

最動人之處，在於維納斯臉上寧靜而肅穆的神情。似乎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但又充滿了深邃的沉思。正是這種超然的神態，消除了半裸的身體可能引發的純感官愉悅，使她的美上升到更高的精神境界。換句話說，她的美，正來自她對於美的節制。正如雕塑家羅丹所說：「她的肉感被節制，她的生命的歡樂被理智所緩和。」

這種理性，正是希臘古典藝術所推崇的美學風格，那是一種高於肉體的精神之美，用德國美學家溫克爾曼的描述，即「單純的崇高，靜穆的偉大。」這也更接近柏拉圖對於美的定義，它是一種「真」，是永恆的，萬事萬物之源。

這也是為什麼，《米洛的維納斯》雖然在科學考證上被推斷為公元前1世紀初，但許多學者卻認為它的原作產生公元前4世紀，並且很可能是當時最偉大的雕刻家----普拉克西特利斯（Praxiteles）的作品，因為其美學風格，更接近希臘古典時期。

普拉克西特利斯是古希臘最傑出的雕刻家之一，善於把神話中傳說的人物納入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加以描寫。在他之前，希臘雕刻中已有維納斯題材的作品，但幾乎沒有裸體的女性雕塑----雖然希臘崇尚裸體，但大型雕像中的全裸形象只限於男性。

浮雕，《命運三女神》，帕特農神廟

而希臘最早的裸體女神雕像，則是由普拉克西特利斯創作的《尼多斯的維納斯》。

普拉克西特利斯，《尼多斯的維納斯》（複製品）

為了把女神塑造得更動人，藝術家特意請了自己的情人，雅典著名的大美人芙麗涅做模特。他同時製作了兩尊女神像，一尊著衣，一尊全裸。最後，保守的科林斯人接受了著衣像，而開放的尼多斯人則迎回了裸體像，並為她建造了廟宇。尼多斯島因此名聲大噪，觀賞者絡繹不絕。

普拉克西特利斯打破了舊的美學範式，從此以後，造型各異的裸體女神像相繼出現。維納斯的裸體，被黑格爾成為「體現純美的女神」，是感性美與精神美的和諧勝利。

《美第奇的維納斯》

《蹲著的維納斯》，盧浮宮

維納斯左手環繞胸部，遮住關鍵部位，是維納斯蹲像的一個經典姿勢。

「消失」的維納斯

古羅馬時期，人性開始超越神性，美不再是希臘人眼中的理想化形態，開始具備個性。伊壁鳩魯（Epicurus）的快樂主義大行其道，在他看來，快樂不再需要假借神的名義，而只是人本身的快樂。「最大的善來自快樂，沒有快樂就沒有善。」

延伸到藝術，即快樂就是美感：美若是不能引發快感，就不是美的。

因此，這一時期的女神雕像，感官凌駕於精神，古典時期那種理性和節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肉慾之美的狂歡。

羅馬時期雕像，《阿波羅和妮姆芙》，1世紀上半葉

維納斯再也不是那個代表美的理想，她俗世的一面被發掘出來，服務於那個時代的娛樂。

古羅馬時期繪畫：戰神馬爾斯和維納斯，公元前20-50年

馬爾斯和維納斯是情人關係，畫面中，馬爾斯的手伸向維納斯的乳房。

而當中世紀的黑暗籠罩整個歐洲大陸，連維納斯僅存的肉體之美，都被抹滅了。

基督教的興起對中世紀產生了根本影響，人們重視靈魂，厭惡肉體，認為肉體不過是永恆靈魂的暫時寄居所。在這種極端神本主義的氛圍中，希臘羅馬藝術中的維納斯被看做「異教的女妖」而遭到焚毀。

中世紀繪畫作品中的女性，則大多瘦削獃滯、含胸虔誠，人物的個性特徵受到抑制，取而代之的是標準化的臉型，平面化的身體，人物的三維空間表現已被精神力量所取代。

夏娃的形象成為了基督教的「維納斯」。女性特徵被抹除，古典維納斯的身體與基督教的謙卑、哥特式的風格結合在了一起。

《亞當和夏娃在西西里》，12世紀

在喬托的聖母畫像中，瑪利亞的女性性徵——哺乳所特有的隆起的豐胸、渾圓的臀部、女性的羞澀，被全部剔除，一件寬大的袍子斷絕了女性豐腴對觀眾的誘惑與想像。

喬托.寶座上的聖母，佛羅倫薩·烏菲茲美術館藏

就這樣，在古典後期開始遭遇冷落的維納斯，中世紀時期成為道德和宗教責難的對象，美的內核逐漸消失。直至文藝復興時期，維納斯才重新展露出原有的容貌。

天上的美和世俗的美

一位有著超凡脫俗的面容的年輕女子，

站在一隻海螺殼上，在頑皮的齊菲爾的吹拂下飄向岸邊；

你可以看到真實的泡沫，真實的海，真實的海螺殼以及真實飄動的風；

你可以看到女神眼睛裡閃亮的光輝，

天空和一切都為她展開笑顏。

波提切利，《維納斯的誕生》

佛羅倫薩詩人波利齊·阿諾（15世紀末）的長詩，成為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這幅畫的靈感。女神美麗的面部，是波提切利根據對美人西蒙內塔的回憶繪製的，她來自熱那亞，是佛羅倫薩無可匹敵的美人。蒼白的面色和飄逸的金髮，成為無數詩人和藝術家筆下的珍寶。當她在22歲不幸死於肺癆，美第奇家族「偉大的洛倫佐」（Lorenzo de" Medici）甚至為她寫了一首詩表達哀思。波提切利的《春》和《維納斯的誕生》，很可能是為洛倫佐而訂製，後者在1482年迎娶了西蒙內塔的侄女。

波提切利，《春》

圖中，維納斯站在拱形之下，在以往的宗教畫中，這個位置是聖母瑪利亞才有的。

波提切利畫筆下的維納斯，有著姣好的面容與冷漠的神情，彷彿這個世界與她無關。斷臂維納斯身上那種理性的美，在文藝復興時期終於得以復活，並注入了新的生命。

柏拉圖在《會飲篇》中，曾借賓客普賽尼阿斯的話，將維納斯分為「天上的」和「世俗的」（也被稱作「神聖的維納斯」和「自然的維納斯」）。這兩種不同的美，在威尼斯畫派兩位領軍人物----喬爾喬內（Giorgione）和提香（Titian）的作品中得以呈現。

喬爾喬內，《沉睡的維納斯》

喬爾喬內的維納斯置身於優美的大自然中，身後是流動的雲彩、搖曳的樹木和恬靜的房屋。大地景觀的起伏，與維納斯身體的曲線形成呼應，落日的餘暉則交映著人體柔和的淡黃色。維納斯左手輕搭在雙腿間，右手枕在腦後雲霧般的長髮下，雙眼微閉，散發出一種超凡脫俗的神性之美。

更重要的是，這是史上第一次，維納斯有了「躺卧」的姿勢。從圖像學和心理學上來說，斜卧是最具「女性特質」的一種姿勢，更能充分地揭露女性身體的秘密，以及隱藏其中的文化主題和複雜意味，傳達出一種更加世俗化、人性化的情感。

如果說喬爾喬內的維納斯還帶著神性的光，提香筆下的維納斯，則徹底蘇醒過來，走向世俗化。

提香，《烏爾比諾的維納斯》

這幅畫比喬爾喬內晚了30年，基本沿用了後者的斜卧姿勢，然而，維納斯的神態已大為不同。顯然是悉心梳妝過的長捲髮，精美的髮飾和珍珠耳環、手鐲和戒指，右手拿著一束花，呈現出一種高貴慵懶的姿態。她的目光大膽而挑逗，無所顧忌地望向畫外。

維納斯身後，室內場景取代了自然：墨綠色的簾幕將背景分割成兩半，一半是女傭在室內忙活的身影，另一半則處於黑暗之中，使人產生一種偷窺的慾望。一隻白色哈巴狗趴在床邊，百無聊賴，像是在陪主人等待情人的到來。維納斯完全進入了世俗生活之中，她的人性被徹底解放。

審視的維納斯

1820年，《米洛的維納斯》被發掘出土，伴隨而來的，是整個世界對維納斯的崇拜和狂歡。人們試圖修補她殘缺的身體，藝術家為她設計了各種各樣的造型。

人們所想像的完整的維納斯，有人認為她手裡拿著金蘋果，還有人認為她拿著長矛和盾牌

與此同時，現代主義開始萌芽，某些藝特立獨行的藝術家，對完美的維納斯不屑一顧，他們讚頌的，是現實中的美，它沒有統一的模型，一千個人心目中，有一千個維納斯。

戈雅，《裸體的瑪哈》

西班牙畫家戈雅（Francisco Goya）筆下的裸女，源自喬爾喬內的維納斯，但本質卻完全不同，她不再是約定俗成的裸體女神，而是有悖於道德規範的，凡間的裸體女子。

如果說裸體的瑪哈衝擊了當時的審美規範，幾十年之後，另一幅驚世駭俗的作品，則徹底把人們激怒了。

馬奈，《草地上的午餐》

《草地上的午餐》以喬爾喬內的《田園合奏》為藍本，但他把神話中的維納斯和黛安娜，變成了現實生活中的裸女和浴女，就像那時巴黎的人體模特。女郎一絲不掛坐在草地上，旁邊是兩位衣冠楚楚的藝術家，她右手支著下巴，頭部扭轉過來，眼睛直視著畫外的觀者。

喬爾喬內，《田園合奏》

馬奈顯然不滿於前人創造的維納斯形象，認為他們「修正自然」，「撒謊」。他決定說出真相，為人們引見奧林匹亞：「這個屬於我們時代的姑娘，你們可以在人行道上遇上她。」

然而，這是一個不被人接受的「真相」。《奧林匹亞》的構圖，幾乎延續了喬爾喬內和提香的維納斯，但卻拋棄了文藝復興時期重要的透視法，畫面幾乎沒有任何景深，所有形象被擠在一個二維平面。女性仍保持著斜卧姿勢，但放在兩腿之間的左右卻微微張開五指。她的耳鬢別著一朵鮮花，脖子上系著蝴蝶結絲帶，腳上是時髦的拖鞋。身旁的黑人女僕捧著一束也許是仰慕者者送來的鮮花，最右邊一隻豎著尾巴的黑貓（通常象徵男性性能力），隱沒在黑色背景之中，正盯著它的女主人。

馬奈，《奧林匹亞》

馬奈呈現了一個異常真實的場景，女人身上的飾物，昏暗的房間，床上有些花哨的紗巾，一切都指向主角的身份----妓女。她的眼光大膽犀利，冷冷直視著畫家和觀者，沒有羞澀，也沒有討好的挑逗，彷彿洞穿了窺探者的窺視。幾千年來約定俗成的被男性觀賞和審視的女性，變成了審視者。

馬奈冷酷地擊碎了人們投射於維納斯身上的美的觀賞性，而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Salvador Dali），則藉由維納斯，試圖揭開人們心裡隱藏的秘密。

達利深受弗洛伊德影響，並認為，永恆的希臘和當代之間只差一個弗洛伊德，因為「希臘時代柏拉圖式的理想人體，在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裝滿秘密的抽屜，只有通過精神分析才能將其打開。」

達利，《帶抽屜的維納斯》

高雅的斷臂維納斯在達利手裡變得面目全非。他鑿開了維納斯的腦門，挖掉她的乳房，掏空五臟六腑，連膝蓋骨都被抽掉，做成一個個抽屜，而打開抽屜的鑰匙，無疑就在弗洛伊德手裡。

從馬奈到達利，以及之後的現代主義與後現代主義，維納斯作為神的屬性已完全解體，甚至連人性也被解構，成為藝術家的觀念表達。由「神」到「擬人」，再到「非人」，維納斯的美不停流動，融入藝術史的長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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