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願做那朵遲開的花

美文 06-28

一縷菊魂入夢來｜第1442期

《還來舊菊花》 [清] 虛谷

白先勇先生自幼年時即與《紅樓夢》結緣，後因緣際會在美國加州大學教授了二十餘年《紅樓夢》，晚年又不遺餘力地推動程乙本《紅樓夢》的刊印與普及，可謂與「紅樓」結緣一生。

今天，白先生來到「為你讀詩」，為我們帶來一首最能代表黛玉品格的菊花詩，通過先生的品讀，或許能夠使我們從中管窺一斑。

為你讀詩：白先勇｜作家

問菊

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

喃喃負手扣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

一樣開花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

雁歸蛩病可相思

莫言舉世無談者

解語何妨話片時

【注解】

瀟湘妃子：即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號喃喃：不停地低聲說話負手：把兩手交放在背後，是有所思的樣子扣：詢問東籬：菊的代稱孤標：孤高的品格為底：為何蛩[qióng]：蟋蟀可：是不是解語：能說話，在此的意思為如果花能說話的話，語出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中唐玄宗把貴妃比作「解語花」事。

【白先勇·詩詞解語】

詩在《紅樓夢》中佔有很重要的角色。第一，《紅樓夢》也像一本史詩（epic），像一本描述「情」的史詩。第二，《紅樓夢》完全繼承了中國抒情詩的傳統。第三，詩又常拿來作為每個角色的心聲，是他們的內心世界，他們情感和精神的表現。在《紅樓夢》中，詩都不是隨便作的，不管是《葬花詞》也好，《紅豆詞》也好，或是菊花詩、詠白海棠，都有點題的功用。曹雪芹本人有詩才，能夠寫出這麼多不同風格，按照每個人的個性、身份、才氣而且又合乎他內心世界的詩，實屬不易。

第三十八回中，史湘雲與寶釵籌劃好，要開個蟹宴，一邊賞菊花吃螃蟹，吃完以後還要吟詩！想想看，秋高氣爽，正是賈府極盛的時候，大觀園裡的菊花，不得了的一大片，這一群女孩子持螯賞花，還作詩吟賦，這種生活也是中國貴族生活極盛之時。

這一回吟菊花詩，曹雪芹真想得出來，弄出個菊譜，有虛有實，十二個題目——憶菊、訪菊、種菊、對菊、供菊、詠菊、畫菊、問菊、簪菊，到菊影、菊夢、殘菊，通通列出來，大家比賽作詩。吟海棠詩的冠軍是薛寶釵，可想而知，林黛玉一定不服的，這一次菊花詩當然要大展其才。她選了三個題目，這首《問菊》，我覺得最能夠表現黛玉的個性：「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菊花開得很晚，秋天才開，大部分的花春天就開了，偏偏你不隨俗，不隨眾，要做傲霜枝，等到秋天已經下霜的時候才開。黛玉在無意間，就是講她自己，她的個性，一方面像《葬花詞》那樣，多愁善感，另一方面非常孤傲，不向世俗屈服。當然也因為這種孤標傲世的個性，不隨俗，也就不能和人、容眾，所以賈府後來沒有選她當媳婦。

黛玉這首菊花詩講她自己，下面還有那兩首也寫得挺好：

菊夢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詠菊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這三首下來，跟其他一比，的確瀟湘妃子的詩才比其他人高出一截。李紈頭一次評寶釵第一，這一次黛玉奪魁。黛玉本人就是個詩魂，構成她靈魂的很重要一部分就是詩，她有詩才，有詩的境界，也有詩人的孤傲和寂寞，是個真正的詩人。寶釵有詩才，但寫詩對她來說是偶爾為之，她靈魂中不見得有多少詩的成分，儒家那一套佔有她大部分的心靈，雖然她對畫也很通，詩也很通，那不過是作為一個閨秀應有的修養而已，不像黛玉靈魂中就存有詩的特質。她寫《葬花吟》，寫菊花詩，都是講自己的命運和個性，她的感性真正認同詩，甚至生命倚仗詩，所以她們兩個人從本質上看是有區別的。

選自《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理想國2017年3月版，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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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音樂 -

配樂剪輯自古箏演奏家蘇巧箏的作品《粉蝶採花》以及中央民族樂團演奏的《風月吟》（二胡版）。

▎詩意的人